兰氏说话一向口无遮拦，这时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掂量着说：“小婉是个好姑娘，人长得没话说，心智也比同龄人健全得多，更难得的是她自律勤恳，勇毅果决，是个做领袖的好苗子。要是不被言贼蛊惑蒙蔽，在家锻炼几年，必定是梨园行一等一的班主。只可惜，这些年言贼给她灌了许多迷魂汤，让她把杀父仇人当成了至亲密友，把这间金丝笼子当成了她的家。”
龚氏面无表情地认真听着。
兰氏舔了舔嘴唇，说：“不但是她，连我女儿在内近百人，都一同编造了一套今生前生的说法。说进这片园子之前的事已经跟她们一刀两断，再不相干，往后这片土地就是她们的归宿。我们千辛万苦找到这儿来，好说歹说劝她们走，这些人就没一个愿意的。我们看小婉镇得住大家，就想请她帮忙，谁知道，两边互不相让，竟动起手来。只怪我们冲动，犯了大错，你要是有气，就取我的项上人头，给小婉偿命。”
宝书道：“人是我杀的，要偿命也是偿我的命！”
“你闭嘴！”龚氏又一声断喝。
宝书将铁钺往龚氏脚下一扔，引颈就戮道：“我今天偏就不闭嘴，你能奈我何！袁小婉认贼作夫，正邪不分，强词夺理，自轻自贱，早该让我一刀劈死，害我听她那么多废话！一想起她那丑陋嘴脸，我就恶心作呕。你要替她报仇，来啊，在我脖子上轻轻一割，我就跟你女儿一样，一命呜呼。”
龚氏却不理他，起身朝兰氏道：“夫人留饭留宿的恩情，我们一直没来得及报答。今天小婉死在你们手里，算是抢走了我做母亲的权力。留饭留宿的恩情就算清了吧。”
兰氏平静如水。
宝书却道：“你聋子吗？我说，人是我杀的！”
龚氏道：“小婉说的这些话，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养条狗十多年，不管它上了天还是下了地，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出身，不会忘记主人的养育之恩，说不出跟爹娘两不相欠的话！我承认，我们做父母的没本事，让她十多年过得辛苦，过得委屈，让她一身的本领没地方施展。但这是她说这些话的理由吗？我们难道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吃好穿好？她说这些蠢话，你们把她杀了，杀得好！”
宝书听了这话，瞪着龚氏不明所以。
“你们错就错在，没有让我亲自杀她！”龚氏说完，转身对无极园众人道：“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做了这么久的美梦，也该醒了！你们有谁不想走的，可以留下！但要留的，只能跟袁小婉一样，留下尸体。你们不是说这个园子是你们的归宿吗？好！留下来，葬在花花草草下面，不正合你们的心意吗？想留的，我成全你们！”
众美人先见一个光鲜亮丽的袁小婉转瞬间香消玉损，又见宝书的双钺明晃晃的滴着鲜血，再见龚氏连亲女儿死在面前都不替她说半句话，反而将她骂得体无完肤，又被龚氏的气势所摄，料想她说得出，做得到，谁还敢多嘴，都跟着宝书等人，往园外撤退。
兰氏吩咐宝书背负小婉，她伏在容若背上，对龚氏道：“谢谢你。”
龚氏背着丁氏，摆手道：“出去后，要是能活着，你得再请我吃顿饭。”
宝书这才意识到，龚氏对女儿之死，并未释怀，只不过她眼见小婉抢救不及，只好以大局为重，故意说了那番托辞，目的自然是为震慑群芳，逼她们出园。宝书朝龚氏看去，见她脸色平静，看不出悲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心中暗暗感叹：
原来如此。
小婉的领袖天赋承自她母亲。
涤目洗耳猫变虎
凤钗来到涤目洗耳献艺厅，看到了八仙过海。
言禧盛赞雕塑鬼斧神工，认真看了几眼，不时给有信讲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故事。有信听得悠然神往，便爬上去这摸摸，那抱抱，玩了一回，言禧叫他下来，他也就不敢多停留，乖乖地下来了。
进入厅内，首先就见到几条“王”字形的通道，将献艺厅隔成四片区域，分别用金牌写着“金石之声”，用竹牌写着“丝竹之音”，用陶牌写着“匏土之响”，用木牌写着“革木之韵”，代表八种常见乐器的分类。顾客可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定片区，再在片区中寻找自己偏爱的乐器。
如琴瑟笛箫属于丝竹之器，则可在丝竹之音中找到相应的乐坊。
听戏则在二楼。
戏也分多种，既有昆曲，越剧、黄梅戏，也有皮影戏，木偶戏，小调，歌舞等。因为听戏的比听乐器的人多，听戏的厅堂也就大些，所以二楼只有四间剧院，分时段昼夜不停地唱着不同类别的曲目，以供顾客择时观赏。只有一种戏，是霸占厅室，永不轮休的，那就是昆曲，因为昆曲剧目繁多，腔调可刚可柔，涤目洗耳，深受顾客喜爱。
言禧选的，正是昆曲厅。
厅内一端是戏台，另一端是八张桌子，可坐三十六人。戏台正对面的半空中，则有一个高台，放着一张梨木雁翎桌，桌上柑橘蜜柚葡萄香蕉，酥手茶玫瑰魂自然少不了，桌下放着火炉以供取暖。桌子主位正是看戏的最佳位置，这个位置平时是慕思危的专座，今日言禧驾临，慕思危也就只能站着。站着倒还好，其他一众富商，连登上看台给言禧擦桌子抹凳子的机会都没有。
言禧落座后，给路广递个眼色，路广即自觉地在他背后两丈外站定，言禧又示意凤钗、贺氏、有信入座。
三人在言禧左右手边坐定。
慕思危呈上戏单，言禧先请贺氏点戏，贺氏谦让，请言禧裁度，言禧又请凤钗点戏，凤钗接过戏单，点了一出《拜月亭》，一出《梧桐雨》，言禧则点了一出《倩女离魂》，即把戏单递给慕思危。有信吵着说，他要点《美猴王大闹天宫》，凤钗和言禧都有意支开有信，都说没有这出戏，有信哪里肯信，直到言禧发狠瞪他，他才作罢，至于要跟凤钗单独看戏，自然更不敢提了。
点完戏，言禧对慕思危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们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听几出戏，用不着你们伺候。”
慕思危不敢多问，领着众人鱼贯而出。
厅内故此只剩五人，凤钗扫视四周，整间厅室一览无余，接应之人在厅内根本无法藏身，宝书兰氏不可能在厅内，不禁有些失落。
不多时，好戏开场。
戏子们自然都是那一百位佳人中选出来的佼佼者，咿咿呀呀地唱着，唱得十分卖力。在座的四人却没有一个安心听视。有信不爱看这些文戏，在座位上坐不住，就往凤钗腿上爬，可他太重了，凤钗撑不住，他就站着，靠在凤钗怀里，让凤钗搂着他，一会儿吃果子，一会儿吃糕点，一会儿喝果汁，没一刻安分。
贺氏不时给有信剥果皮，多数时候注意力都放在凤钗和言禧的表情上。
凤钗笑看有信，眼神中满是宠溺，不时观望台上台下有何异动。言禧板着脸，也看着有信，时而透过面纱偷看凤钗。两人的表情都高深莫测，似乎都在等着有信撤离戏院。
良久，有信终于耐不住了。
他对凤钗说：“姐姐，这戏不好看，我们去玩吧。”
凤钗笑道：“姐姐觉得很好看啊，你觉得不好看，肯定是你没有认真看。姐姐讲给你听好不好？你看台上那个姐姐，她扮演的是大家闺秀王瑞兰，你看她多美呀。她在逃难途中爱上了一个秀才，叫做蒋世隆。那个老爷爷是她爹爹，他爹爹是个势利眼，不准她和秀才来往。可是王瑞兰很想念蒋世隆，所以焚香拜月，求上天让她……”
“我要拉尿。”有信打断凤钗。
“去去去去去，别在这捣乱。”言禧不耐烦，挥手道。有信得令，猴子般早跳出房门去了。言禧连忙对贺氏道：“那孩子胡闹起来没个节制，麻烦亲家母帮忙盯着他。他这一出去，指不定玩出什么花样来，您看好时辰，叫他玩够了，早些回来。”
贺氏的心咯噔一跳，想道：“来了。”
自从凤钗从泰华书院回来以后，贺氏自觉跟凤钗的隔阂又加深了一层。凤钗从小就跟她爹特别亲厚，跟贺氏总有些疏离。贺氏自忖，这可能跟凤钗小时候深受刘老夫人宠爱，常跟刘老夫人吃住，跟她接触少有关。倪坚去世后，贺氏执意不肯报仇，也让凤钗难受。后来她劝凤钗振作，发誓跟言贼拼命，却终于因怕死而叛变，凤钗因此再不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