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任凭兰氏打骂,不闪不避,道:“我图什么?我图平等自由!在这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没有人逼我,没有人打我骂我,没有人指使我,给我气受。这一切,只不过以一个月陪言禧睡一两晚为代价,划算得很,我何乐而不为?”
众人听了这番说辞,无不瞠目结舌,神情尴尬。
兰氏更是勃然大怒,懒得跟她多说,拉她就走。
容若不肯走,死命往后扯,她的小丫头也帮她往后扯。兰氏一个人哪里拉得过两个人,被拉得节节败退。碧雯见状,帮兰氏往回拉,仍拉不过容若两人。宝书见容若使出浑身解数,打心眼里不愿跟兰氏回家,想起凤钗跟她差不多年纪,一心替父报仇,躲避言贼的淫辱,扳倒言贼拯救失踪少女,最终却落个失节投井的下场,而容如却为一己私欲,宁做言贼□□玩物,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无明业火,猛一把掐住容若的手腕,运劲一甩,将容若甩了个趔趄。
宝书不管她,强拖着她就往回走。
容若脚尖摩擦草地,又哭又吵。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女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快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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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娇悍中带着威严。
宝书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来了一大群人,约有百八十之数。人群清一色全都是女人,从八九岁的总角丫头,到二十八九岁的云鬟少妇,个个生得明眸皓齿,螓首蛾眉。最前面八个女孩,更是格外引人瞩目,其中既有温柔腼腆的,也有活泼妖艳的,亦有纯真浪漫,英武豪爽的,八位佳丽容貌出众,相比凤钗亦不遑多让。连带周容若在内,九个女子除了美貌,还有一个显著特点——
瘦。
宝书心想,原来言贼酷爱单瘦的女子。言贼有此癖好,想必跟他夫人胖得像头母猪有关,他吃多了蒋氏的肥肉,处心积虑地搜集瘦弱女子给他解腻。又想起情园中那一百个姑娘,虽然姿容略有逊色,但都算得上美女,却被言贼当做商品,放在园中招揽生意,恐怕跟她们不够纤瘦有关。
继而又想,情园和无极园,真称得上美女如云,只怕整个霖县的美女都被言贼圈了进来。言贼仍不知足,就因凤钗瘦削,就对凤钗倾慕如斯,不招至麾下绝不死心。
回想父亲曾评说,言贼贪色。
此话的确一点不假。
宝书又打量领头的女子,见她高挑疏瘦,双腿修长笔直,容貌妩媚,脑海中忽而闪过一朵开得正盛的连茎荷花。她看起来比另八个姑娘年长,大约十八九岁,打扮得富贵逼人,身背雕漆长弓,表情严肃,双目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应是无极园的首脑。平心而论,单说颜色身姿,不谈亲疏远近,宝书认为,此人比之凤钗亦不逊色。宝书被她的气势所摄,不自觉地放开了周容若。
容若跑到领头女子背后,道:“小婉姐,她们来抓我,你快赶她们走。”
女首领竟是袁小婉。
小婉道:“你们是何人?敢来此撒野?”
宝书知道她是袁小婉后,心中怯意去了大半。想起她五年前被茶商篡改契约买走以后,一直杳无音信,不但他,连袁大同、袁杰、袁冬青等人都以为她已不在人间,直到言贼在泰华书院再次提到她,宝书才知道她还活着。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她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如此滋润,从食不果腹的微贱戏子,变成了言贼的“后宫”统率。
宝书心中不禁有些失落,既为她顺应言贼,平步青云而气愤,也为袁杰和袁冬青之死而深感不值,故而说道:“你又是何人?是袁家的清白小女,还是言家的泻火污水?”
此话一出,小婉勃然变色。
小婉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三人是来揭她的伤疤的。这些年,她从不想以前的事,从不想以前的人,包括爱她如命的父亲,宠她如宝的长兄,她都不愿怀念。因为一想起他们,就会想起从前毫无尊严的生活,想起一大清早起床吊嗓子被人泼粪,想起别人给她打赏狗嘴里吐出来的糖果,想起穿哥哥小时候的破衣服连肚脐都遮不住,想到冬天被一家子睡在一起的女人挤得伸不开手脚,从而感受到切肤之痛,痛得她心悸腹酸,咽喉嘶哑。
但是现在好了。
被送到“春光无极”的最初半年,她还不满十五岁,除了会唱几出戏,她不识字,不懂琴,更不知世上的菜肴如此美味,花样如此繁多,从不注意衣服鞋帽的款式和搭配,不留心四季的变化跟房间的装饰有何牵连。
更不知情为何物。
来到无极园后,她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奇异的,美妙的。带给她这一切的,是言禧。于是,她把言禧看做她的救世主,她成了言禧最虔诚的信徒。
言禧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跟其他人不同,别人进了院子只是纸醉金迷,她却奋勇向上,学无止境,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礼乐射数,无不涉猎,短短二三年,她即可与言禧畅谈风月,纵马逐鹿。再加她美丽聪慧,言禧待她自然格外亲厚,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群芳之冠。后来她又历经数年与各方姝丽斗智斗勇,收服人心,遂养成了她的独特气质。
处变不惊,含威不怒。
而今她说:“古人有云,甲之蜜糖,乙之□□。在你看来,‘春光无极’是污秽狎邪之所,而在我等看来,这里却是我等安身立命之处。你们不用拿那些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来编派我等。我等生而为人,并未忘本。只不过一入此园,就等于割舍前生,重获新生。入园以前,我等无不郁郁寡欢,如今幸有言郎相助,我等方有机遇脱离苦海。”
宝书三人听她称言贼为言郎,眉头都皱了起来。
小婉睥睨三人道:“于我有恩者,自有言郎偿还,于我有怨者,自有言郎惩罚,前生再不与我相干。入园之后,我们忠于言郎,姐妹之间相互礼敬,互相友爱,平等相处,真可谓逍遥快活。与园外尔虞我诈,攀比成风想比,将‘春光无极’称作世外桃源亦不为过。你问我是何人,我既非袁家之女,也非言家之妾,我就是我。如果非要取个名号,我们可以自称‘桃源之主’。那么请问阁下,你擅闯私人禁地,意欲何为?”
这一番话,将宝书三人说得哑口无言。
愣了半晌,碧雯道:“那你们听说过倪小姐的事吗?”
“倪凤钗,言郎求而不得的闺中极品,当然有所耳闻。”小婉道:“言郎每次提她,无不唉声叹气。但古语又有云,人各有命,人各有志。倪姑娘前生志得意满,其父殁后,她志在复仇。这是她的选择,我们无权置喙。但她诬陷言郎,将言郎视作杀父仇人,一心与言郎为敌,却错之极矣。言郎不与她计较,她却变本加厉,多次置言郎于险境。我们常劝言郎,如此以怨报德之人,不要也罢。言郎却说,他爱重倪姑娘,此生志在必得。还嘱咐我们,倘有一日倪姑娘降临无极园,我等不得以往事与她为难。”
小婉转向宝书道:“你们要是与倪姑娘相识,不妨给她带句话:人生苦短,怡情悦性尤嫌不足,何必费时费力移山倒海?她那样的飞琼惊鸿,注定要与四季春光为伴,打打杀杀的事,就交给言郎吧。”
兰氏越听越怒,明知她们都被言贼蒙在鼓里,却不拆穿,讥讽道:“等你们老了,又将如何?”
小婉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在园外餐风饮露也好,在园内穿金戴银也罢,人总会老,总会死。等那一天来了,你我能做什么?不过顺其自然而已。这些年,我享尽清福,再过三天,我年满十九岁,就得搬出我住了五年的‘卓婉楼’,跟言郎告别。说实话,往后无论委身嫁人,或是在园中做个种花养鱼的农妇,或是立刻死了,也都相差不大。于我而言,无论身归何处,魂始终根植于无极园中,此生了无遗憾,挺好的。”
兰氏还待骂她自私自利,不尊不孝,宝书却示意她不必再说。
宝书对小婉道:“我只问你,你爹为了救你,已被言贼冻死,你哥为了救你,已被言贼烧成干尸。今天我们就是受了他们的委托,来救你的。你不用说那么多废话,就只告诉我,你跟不跟我们走?”
孰对孰错问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