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书不语,示意碧雯回话。
碧雯听船上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听出是兰氏,心神大定,道:“大概一刻钟前,有人到天窗舍,问我房间打扫完没有。说言禧带贵客来了,可能要用房间。我问她是什么贵客,她说是言禧的儿子,儿媳和岳母。我说,这些人来,应该用不着这间房舍吧。她就说,言大人的心思,谁人猜得透?叫我赶紧收拾。她一走,我就来找你们了。估计倪姐姐到了有半个时辰了。”
宝书自然知道,像言贼这样的大人物,莅临某处必有喽啰事先通风报信,按碧雯所说,凤钗这时应该刚进情园。此时接应凤钗,正当其时,否则晚一瞬凤钗就多一瞬的危险,他略一沉吟,说道:“先救出兰姨的女儿再说。”
兰氏推脱几次,都被宝书以她独力难支为由,顶了回去。
兰氏无奈,只得请驾娘撑船登陆彼岸。
宝书端详那驾娘,原来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只是偶尔会用那双安详的眼睛瞟一眼他身后的短钺。宝书心想,她若要谋财害命,就无需救兰氏上船,要不是心怀不轨,偷瞄我的兵器,又是何意?遂故意问道:“老夫人,这片沸水湖是言禧特意挖来阻止园里的姑娘们逃跑的吧?你应该是在船上常住,专门摆渡接送言禧进出园子的,是么?”
驾娘心无旁骛,全不理睬。
兰氏提醒说,驾娘是个聋哑人,宝书看着脚下沸水滚滚,未敢轻信。船到湖中,宝书格外提防驾娘使诈,刻意紧盯她的背影。那妇人只是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撑船,似乎她的世界里只有船、篙和湖。不多久,小舟终于靠岸,宝书让碧雯先下船,他再背兰氏下船。
脚踏实地,宝书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
然而,驾娘却突然发声,啊啊地说着什么,同时用篙指着宝书屁股后的短钺,再做个“切”的手势。宝书虽不明其意,但估摸她是想短钺切东西,想着自己已到达彼岸,就算驾娘想耍花招,也奈何不了他,便把短钺拔出,抛给驾娘。
驾娘不会武功,不敢凌空手接,等短钺戳进船舱,才拾起来。她用拇指试了试短钺的锋刃,轻轻一揩,手指就流血,她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然后,她把短钺放到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划,血就喷了出来。
事发突然,宝书根本来不及阻止。
待他放下兰氏,跳上船,摁住驾娘的脖子时,驾娘早已无力回天。驾娘啊啊地说话,一边指自己的耳朵,一边摆手,再指自己的嘴巴,把嘴张开给宝书看,宝书看着妇人满嘴血水里的口中,竟没有舌头,立刻明白了一切。
她是看门老者的翻版。
她一定也是因为犯了事,被言禧割去舌头,刺聋耳朵,安置在沸水湖上做驾娘。她在船上亲眼看到兰氏跳沸水渡湖,便猜到兰氏是为营救无极园的姑娘们而来,因此也心生怜悯,救下兰氏,希望她能带走园中那些可怜的女娃们。
两人想法也一样。
经过多年忏悔和聋哑折磨,以及对自己助纣为虐戕害无辜少女的悔恨,妇人早已萌生死志。今日兰氏来救人,也是她等候多时的一刻,她或许也认为,济渡兰氏,算是她做的最后一件善事。
看着妇人解脱的神色,宝书不禁泪湿双眼。
妇人用最后的力气推宝书,用没有舌头的嘴巴发出“走走”的声音,催促宝书离开。宝书封住妇人的穴道,然而不管用,妇人气息趋于虚无,终于闭上眼睛,倒在宝书怀里。
宝书回天乏术,只能继续前行。
三人苦着脸,并肩在图画般清丽的美景中穿行。
忽见一个美人拿着网兜在菊花丛中追逐蝴蝶,她身后跟着两个总角丫头。美人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瓜子脸,清瘦单薄,跑起来时轻盈雀跃,欢笑不断。兰氏初看一眼,“咦”了一声,定睛再看,不由得呆了。
那美人正是周容若。
鬼迷心窍划半生
兰氏悲喜交加,站在路边高喊容若的名字。
那美人朝这边望一眼,大叫一声,将网兜一扔,撒腿就往园区深处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小婉姐,快出来!”宝书连忙展开轻功追上,追出半里路,终于将容若拦住。容若左冲右突走不掉,便对旁边的丫头说:“快去叫小婉姐,就说有外人闯进来了,叫她快来。”
宝书听她差人去叫袁小婉,正合他的心意,便让那丫头去了,对容若道:“什么外人内人,那是你娘,她拼死拼活来救你,还不快跟她回去!”
“那丑八怪是你娘还差不多!”容若一边说,一边抢出几步,往宝书左侧绕去。
宝书亲见兰氏为寻她姐妹,上刀山下火海,才弄成了如今的模样,竟被容若轻描淡写骂成丑八怪,心中一怒,当即顾不上礼仪教养,将她的手臂一抓,半举着擒到兰氏跟前。
兰氏此时站不直,坐不稳,形同抽了骨头,充了气的破皮囊,只能挂在碧雯的肩上。她把容若看真切后,话还没说,眼泪先已下来了,叫了两声“我的儿”,就朝容若踱去,伸手要抱容若。
容若举手扒开兰氏的手,退后两步,道:“别碰我!丑八怪!”
兰氏险些摔倒,愣了愣道:“我是你娘,我来救你来了。”
容若道:“我跟你说,你不要胡乱认人。”
兰氏一听此话,登时发作,扑上去抱住容若的肩,就撬她的嘴,道:“周容若!我要不是你娘,能知道你爱吃甜食,把右边倒数第二颗牙齿都吃坏了?你被周达义那畜生抓去的前一天晚上,痛得睡不着觉,难道不是我给你泡的盐水?怎么了,坐了几个月牢,连你娘都不认识了?”
容若这才仔细打量兰氏,看兰氏眼神严厉,跟平时骂人时差不多,方知此人果真是她母亲。可她却无半分喜悦,反而将兰氏像甩蟑螂臭虫一样一把甩开,道:“你走吧!我在这里好好的,用不着你救。”
“你再说一遍!”兰氏挂在碧雯身上喝道。
容若不敢回话。
“你姐呢?”兰氏又道。
容若道:“死了。”语气中没有半分悲戚。
兰氏先前听管道中看门老人说起“江清宛若练,霓绯似同胭”的十字口令中没有“如”字,已隐隐猜到容如可能不在园中,或许已卖给了哪个富商,或是进了窑子,万没想到宝贝女儿几个月前还好端端的,再次听到消息竟然是“死了”两个冷冰冰的字,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道:“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她人呢?”
“自杀呗!你还不知道她。”容若道。
兰氏跳起抓住容若的衣领,喝道:“你姐一向活泼,不像你整天阴沉沉的,她怎么会自杀,你说清楚!”
容若推开兰氏的手,退后几步,离兰氏远远的,说道:“是!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聪明,活泼,会逗你们开心,会哄人,会给你们长脸。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我吃的,穿的,用的,就只配用她挑剩下的!吃西瓜她就只吃最中间的两口,做衣服她每年做一两百套,她说要学琵琶,你们就托人从京城里把“相思木”买来给她,我想看一眼,她不让,你们也依着她。她做惯了大小姐,以为走到哪,全世界都要听她的。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人人平等,像她那样猴子尾巴翘上天的,大家不但不纵容她,反而孤立她,践踩她。她找言禧诉苦,言禧也不帮她。她受不了气,只好在门前的紫檀树上吊死。”
兰氏颤抖问道:“孤立她,作践她的人里,也包括你?”
容若道:“我不过是把她在家里孤立我,作践我的方法,反过来用在她身上而已。她死不悔改,我有什么办法。”
“回家!跟我回家!”兰氏气得暴跳如雷,扣住容若的手腕,将她往回拽,喝道:“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容若道:“我说了!我不回!”
兰氏睁着两只铜铃大眼,瞪着容若道:“你说什么?”
容若直挺挺地说:“我说,我不回!”
兰氏气急败坏,低头找树枝柳条便要打容若,找了半天没找到,便摘了一把青草,朝容若脸上使劲抽打,一边骂道:“死娼妇!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你老子娘教你的那些做人的道理,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言贼把你关在这金笼子,当做□□养着,图的是你这张脸,这幅皮肉,难道你不知道?你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甘愿受他□□,甘愿受他圈养,你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