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氏道:“说白了,就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周道生实在不喜兰氏的说话方式,不想听她骂人,因问:“袁老翁既然不认孙子,那我们怎么办?”
宝书正要回话,街角一群人朝这边赶来,约有四五十人,身穿兵卒服,手持雁翎刀,嘴里吆喝道:“果然在那边,你们几个反贼,都给我站住!”
周道生一听“反贼”两个字,吓得直哆嗦,手一松,担架掉落于地,迎上那些官兵,解释自己不是反贼,而是不忍见人暴尸荒野,临时搭把手的路人。
宝书自忖说服袁大同帮忙混入情园已无可能,眼下寡不敌众,只得撤退,便使力挑稳担架,轻轻放置在袁大同门前,认与不认,让袁大同自己决定。继而一个箭步窜出,揪住周道生,道:“他们认定你是‘反贼’,你再解释又有何用!你可别忘了,你这条命还记在兰姨账上,我劝你不要首鼠两端,要反就反到底。”
当即领周道生和兰氏往西城区逃去。
冬青的尸骨也就一直停放在袁大同的房门口,袁大同一眼都没有出来看过。
直到夜间,冬青的母亲龚氏、妻子丁氏、儿子袁崇山和弟弟袁冬明从戏班子下工回家,见了冬青的遗体,才围上来查看。四人先是吓了一跳,看了半天没看出死者身份。后来龚氏进屋问袁大同,袁大同自然不肯细说,倒是袁大同的老伴苗奶奶,把宝书送尸体的事告诉了龚氏。
龚氏听了,当即晕厥。
原来这几日泰华书院发生械斗、古院起火烧毁的事早已传遍村县。
龚氏等人虽忙于生计,四处唱戏,却听不少人说起过这段新闻。只是万万没想到,当事人中,竟有她儿子。她早先已失去丈夫和女儿,不得不挑起养家重担,为了赚钱,她连不到八岁的孙子都充入戏班唱戏,满县城东奔西跑,着实辛苦。冬青因为受不了顾客的歧视和刁难,常常接不到活,二十七八岁还靠她接济,她心里虽气,可对冬青在戏腔上的造诣,常常叹为观止,而且对他毕生追求洗刷戏子的下贱之名,打心眼里欣赏。
而今她突然听说冬青被烧成了一团黑炭,哪里受得了。
苗奶奶急忙把丁氏等人叫进屋,七手八脚把龚氏弄醒。
众人得知实情后,无不义愤填膺,跌足大骂言贼。
冷静过后,一家人总得商讨后续事宜。龚氏让丁氏和冬明把遗体抬回家,袁大同忽然大发雷霆,说那尸体不是袁冬青,不准众人抬进家门。一家人意见相左,袁崇山年龄尚小,未有观点。袁冬明则表示,一切听家里的安排。丁氏一直泪雨滂沱,少言寡语,对冬青的遗体抬不抬回家似乎并不关心。
丁氏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在众人的分歧中,她阴沉沉地说:“我要报仇。”
龚氏也有心报仇,说既然已有人带头反抗言贼,不妨加入他们,替冬青报仇,一并为袁杰和小婉讨回公道。苗奶奶偷瞄袁大同,见他脸上阴云密布,不敢轻易表态,只说老头子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袁大同道:“我说过,冬青在外头唱戏,好着呢,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哪用得着你们给他报仇?啊!好好的大活人,报什么仇!”
丁氏一语不发,抬起脚就往门外走去。
袁大同喝道:“你干什么去?”
丁氏不言不语,走到院门外,独自捧起干尸,就往院门中走。
袁大同紧步赶上,拿起墙角一根唱戏用的镖枪,道:“你要是敢抱着那东西跨进院门一步,看我不打你!”
“不进就不进,我早受够了!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进你袁大同的门,我不姓丁!”丁氏说完,扯下担架上的白布,裹住冬青的尸骸,往长街走去。
龚氏看着丁氏□□的背影朝黑暗中走去,再回头看袁大同佝偻的腰和剑拔弩张的表情,鼓起勇气道:“你做了一辈子缩头乌龟,却以为自己是海龙王,今天我告诉你,你连给你孙媳妇提鞋都不配!”说罢,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苗奶奶道:“老头子,你别听她们乱讲。她们是不知道,人活着,哪有不受气的?什么气都争个长短,日子还怎么过?”
袁大同道:“媳妇就是媳妇,终归不是我袁家的人,她们死了丈夫,总得找个借口出我袁家的门,才好嫁人。”
袁冬明突然说:“我嫂子背着大哥的尸体去嫁人,那能嫁的出去吗?我去劝劝她。”说着,一溜烟跑了。
苗奶奶道:“这下好,连冬明最没主见的小子都跑了,就只剩下我们三个老老少少没用的废人,唱不了戏,下不了地,只能坐着喝西北风咯。”
袁大同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这个家里,最没主见的不是袁冬明,而是你。这屋里最没用的废人,也不是别人,而是你!你说别人家,哪个不是养四五个儿子?就你,养一个就不能养了!你要是多养两个,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苗奶奶一听,登时发作,把袁大同手里的镖枪抢过来往地上一掼,牵起曾孙的小手,道:“是!你说的没错!你永远不会有错!错的永远是别人!我是没主见,这辈子只会捧你的臭脚,今天我就有一回主见,跟你唱一出对台戏。我今天不伺候了,你一个人呆着,好好做你的海龙王吧!”跨出门槛,也走了。
袁大同愣在当地,摇头长叹。
佳丽三千园外园
兴隆破街。
宝书领兰氏和周道生东躲西藏赶到他以前住的小屋时,天已昏暗,又兼此处偏僻,官兵未再穷追。
他把以前收藏的地瓜取出几个,烤熟分给周道生和兰氏,兰氏尝了两口,扔在一边。周道生硬着头皮吃了三个,剩下五个都被宝书吃了。三人围坐屋中,无心闲谈,入夜后天气转冷,破屋四壁漏风,朔风飕飕,又怕官兵追来,不敢生火,冷得三人直起鸡皮疙瘩。
周道生对眼下环境极不适应。
看这架势,三人要在这里过夜,周道生心中叫苦,想到往后要跟他们一起过这种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忍不住抱紧衣襟说:“你们要寻言贼的晦气,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尽全力协助。”
宝书和兰氏对视一眼,互相微微点了点头。
兰氏道:“现下我们要设法混进情园,袁老头帮不上忙,你跟他们应该有生意往来,有没有办法把我们两人带进去?”
周道生笑道:“哎呀呀,情园,那敢情好。我跟他们老板慕思危熟得很,每年他从我这儿买各色红木器具得有几十上百件,折算成银子,有十几万两。而且这位慕老板长得极俊,要是年轻几岁,只怕跟申公子有得一比。这还不算,他又有钱,又讲信用,出手阔绰,遇到结账的零头,他不但不让我们抹去,往往还添个几两十几两银子,凑个整数。当真是霖县少有的大老板。”
兰氏道:“少说些废话,我问你什么水老板,木老板了吗?”
周道生不接兰氏的话,转身对宝书道:“这情园是霖县有钱人的集散之地,但光有钱,不见得进得去。你还得有点声望,在霖县得有头有脸,才能托人找关系,请人做担保,在情园登记造册,拿到情园颁发的腰牌,你才能进去。而且这腰牌是人手一张,每张腰牌各有编号,图案互不相同,一张腰牌只能一个人用,严格得很。不瞒你说,那些腰牌都是红木所制,一律出自老夫之手,每一块都雕刻打磨得珠圆玉润,十分精致,价值十几两纹银,足够寻常人家十年用度的了。”
宝书道:“这么说,这块腰牌你也有?你随身带着吗?”
周道生踟蹰一下,道:“有自然是有的。但凡在霖县做生意,做的有些起色的,绝大多数都有一块情园的腰牌傍身。挂着这块腰牌在身上,可比你挂一块秦汉时期的和田古玉还好使。一来有面子,二来那些贼匪不敢近你的身,三来去情园喝酒听戏也方便。不过我不好那面子,平时跟人不起矛盾,不怕贼匪,一年到头去情园的次数也少,所以就没带着,搁家里放着呢。”
兰氏道:“说得倒好听,只怕你是怕花钱吧!”
周道生道:“你要非得这么说,那我也不怕承认。申公子,你想,情园里一杯白开水一两银子,一杯普通的茶二两银子,你要是想喝园子里的姑娘们亲手摘的茶,那得十两,还有五十两一杯的茶,说是姑娘们用嘴唇一片一片衔下来,亲手晒干泡制的。另有女儿红,水芙蓉,金玉液,玫瑰魂等各种美酒,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价钱,最贵的达一百两一杯。更别提糕点,美食,随便一小碟,不是十两银子,就是三五十两。要是想指名道姓点明某位姑娘单独给你唱戏唱曲,那更是没个四五百两,你都不好意思开口。去一趟情园,花个千儿八百两银子,只是洒洒水的事,要想尽兴,没个一两万两银子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