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那我起来去给你办。”陆海坐起来伸懒腰,他坐在床的中央,对面是房间里白色的墙壁,有一扇不大的窗户,楼下卖豆腐的吆喝声远远近近从纱窗传进来,昨夜下过暴雨,外面的空气吹进来很清凉,手边是棉质的被单,安静的郊外,温度要比市里稍微底一点。他说给对方去办早点的时候显出了所有男人的荒诞与滑稽。有时候人真的不知道在自我定义一些优良的、成功的、有品格的那些人是,对方在做多么不可靠的事。欣悦坐了一会儿回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看着陆海的肩膀——有美丽的线条和肌肉的健美——这将属于我?她用脚趾轻轻探到陆海的脚面上,然后画圈,嘴里嘟嘟囔囔,“还想吃酒酿,酒酿丸子。猪血丸子也很好吃,就是现在没有。”陆海一边把背心套头穿上,一边从床中央移到床沿上,他带一只棕皮链的手表,准备穿袜子,嘴里答应着马上去办,然后看到了手机里妍妍的信息,“孩子的 A3 素描纸放在哪里了?”看完这句话,他脑海中翻出一个想法,“猪血丸子是一种什么食物?”
欣悦把脚伸到他的脊背上,踢着他让他抓紧去办。她的脚背白皙比脸的皮肤柔嫩,只是孕期浮肿,陆海想都没有想素描纸的事——他看见她的脚把什么都忘记了,把脚握在手里,心动激情,新婚燕尔也不过如此,他握住她的脚丫轻轻吻了一下,又靠近她给她额头一个亲吻。“马上去买,去楼下看看,你再躺一会儿,好吗?”陆海穿上拖鞋轻轻将窗帘拉开,外面是一片陌生的区域,屋顶有白鸽飞过,飞起来能听到咕咕咕机械的声音,烟火气很浓,鸽子声集体飞过时为什么会有一种电音参杂其中?他不由得喜欢这里,所有好的都愿意想象给这里。
他洗漱好,穿着短袖,短裤,球鞋下楼去买吃的。如果买不到,会开车去更远的地方采购她点的那些东西。
他过去也爱过妍妍——他过去也做过疼爱人的事,所以并不是他不会照顾人,有些男人天生就不会在生活里付出,只会阶段性对一个人好,而他其实是可以照顾人的,只不过假性滥情而已。
妍妍早晨送完孩子洗干净脸,把关于他的所有的衣服和鞋子整理了一共三箱。花了一个上午,把家里清空成了单身女人的住所,她留起对方和自己的婚戒,却没有找到他的那一本结婚证,是他带走了结婚证吗?她不知道。证件包里还有他小学,中学,大学的照片,年轻时的模样青涩,时光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世故变化的过程。她一张一张拿起来细细地看,也想了解在不认识自己之前,陆海的过去和童年,青年是什么模样,过往和未来她都无法亲临,所以这种感觉竟然有点弥足珍贵。离婚想法让两个人重新归位,拥有自重,两个人再也不会将对方往火坑里推,在法律上解除这层关系,一剪刀将所有的牵连统统一分为二,各自形成新的人生,也许,他们是走到这一步了吧。
为欣悦买好饮食后陆海没有告诉她下午要去办离婚这件事。所以照常用完早餐,欣悦把鱼缸的水换了一下,照常打开了电视,过去她喜欢韩国大长今,现在偶尔看言情,她喜欢韩剧里那些普通人的故事和模样,孕期的后半部分有点累,她把浴缸的小鱼捞出来,放在盆里,又重新换完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她坐回沙发,感到孩子在肚子里转动,踢着小脚。
陆海和妍妍办离婚手续前并不太痛苦,这违和了很多人在离婚现场伤感的通常状况。他很快路过了花店,再转一个弯,到了民政局门口,斜对面是一家丧葬用品店,门口放着花圈和白纸,他感到人生就在这条路上齐全了,最前面是医院,接着是民政局,往里延伸是大学旧校址,老旧写字楼,上面还是过去有一阵流行的绿玻璃,周围是些药店,幼儿园,中学,居民区,最后就是他站立的地方,民政局的正门口。他提着一个文件袋,穿着紫色的短袖,看着斜对面的丧葬用品店,闭了下眼睛,夏天的暴晒让他刚站了一小会儿就汗流浃背,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还早,于是眉眼投到马路对面蛋糕店的隔壁一个很小文具店,这才想起了女儿金禾需要的 A3 素描纸。忘的一点影信都没有,没有一丝征兆。
他有一点点心里不得劲儿。
妍妍迟到了,过去下楼的时候也总慢半拍,慢到陆海生气,慢到陆海脸上嘴上都带着不高兴。她骑着那辆粉蓝色的电动车,晚了十几分钟,一路上下定决心,不能没有骨气去求他,如果他想好了,那么就离。未来如何生活,心里没底也顾不了那么多,她穿一件纯白色 T 恤,一双小白鞋,一条墨绿色的裙子,上面画着很多白色、黄色的鱼。天气很热,她骑过来时脸颊上也有汗珠,看见他时轻轻说了句:“这么积极,民政局上班了吗?”顺便把头转过去,看了看门口的几个大字,衙门口真严肃,那些穿着制度的人永远都一副困的样子。
陆海听见她说话的方式就极度反感,什么叫做“这么积极?”他懒得争辩,再忍也忍不了多久了,他稳住情绪问,“那个,孩子的素描纸后来找到了吗?”
“没有。”妍妍把车停在民政局门口三米以外的一棵槐树下,地上的垂落的槐花被人踩得很脏,黄色纯白的花瓣,落在沥青的马路上还是很美,就是天气太热,心中满满躁动和火气,一条街都是清香的味道,她把电动车锁按了一下,感觉车把手都发烫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大厅,陆海说了句:“稍等一下,你看看离婚协议,然后签上字。”他从一个牛皮纸袋把 A4 纸拿出来,顺便将结婚证带了出来,怪不得刚才妍妍在家里抽屉中怎么都没找到他的那一本,家里重要的证件都由妍妍保管,什么时候,陆海这么仔细,把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呢?这哪是过不下去的离婚,这是蓄谋已久的分离。就差两人现场拍照了,所有的手续都准备好了,不离都不行。
妍妍接过两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看着自己要和生命的另一半彻底分开,而且是被分开,就不想毫无怨言的忍受此时的委屈,想大喊大叫代表自己的压抑难道不可以吗?她还是冷静住了,办事大厅还有其他人员,那些工作人员看到的都是婚姻最后难看的模样,还是不要重演让他们接待一组一组的夫妻最后的冷眼相看。在妍妍的身边,当然还有穿着高跟鞋化好妆来的,多半是奔着新的生活去了。很难说平底鞋抹眼泪的女人和冷漠的闪亮亮的女人哪一个痛的更多,到了离婚手续这个环节,再风轻云淡都是装的。
妍妍不是圣母,她在气头上,做不到一边痛苦一边去理解其他人的艰辛困苦,包括陆海什么时候不爱自己的。她觉得不爱就是错,无论什么原因,哪怕是共同把婚姻推向了此刻,她也仍旧认为,陆海真不是个好东西。
她看到共有财产中第一条,房子产权还属于男方,等孩子十八岁以后归属陆金禾。她抬起头,问陆海,“这是什么意思?房子等孩子十八岁给孩子,那我们住哪里?”陆海闪烁其词,他退后了一步,“你们先住,我可以住在单位附近,等孩子长大了过户给孩子。你放心,这个房子我肯定不会要,将来一定是孩子的。然后家里的存款所有的都给你,我净身出户,另外我单位的原始股票全部归你,你如果现在想卖掉,可以全部抛出。”他停了几秒,怕妍妍不同意,接着着急地表达,“公司原始股票,可以在手机后台操作观察,你随时可以卖掉——现在也行。”
“房子不给我们,我们怎么生活呢?”妍妍看了一眼陆海的短裤,他上衣穿着紫色,裤子穿着银灰色,她闻见了他身上昨夜泥泞的味道和暴雨的沉闷感,打量一圈接着看合同。那个破公司新三板上市不就是为了圈钱,单位都不是个好单位,人也不正串。那个曾经爱护自己,爱护家庭的男人,现在把房子依然写在了自己的名下。这条财产分配的言外之意就是房子是男方的,女方嫁进去生了一个孩子,两个人过不下去了,分开以后房子还是男方的,但是女人要带着一个孩子继续生活,传言中的赔本生意?她极度痛恨眼前的这个垃圾。
陆海知道妍妍离不开孩子,所以在抚养孩子的一栏里写上女方抚养,男方每个月出叁仟元生活费,一直到大学毕业。看到妍妍的踌躇可能今天不会同意办理,陆海赶紧又补了一句,“我不能把房子过户给你,你知道的,那是她奶奶攒了半辈子的钱买的……也就是不属于我的,是父母的,而且她知道的话,一定很麻烦——也会给你带来麻烦。”陆海说。“也会给你带来麻烦,”说得多好听,好像为了妍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