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吭哧吭哧揭起大床垫,一手从床垫下抽出两个特别大的袋子,当时买被子时候用过的,袋子已经没有任何褶皱了,被长久压着很平整。打开衣柜,上面有一少半是陆海的衣服,外套,抽屉里是内裤袜子,……外面的阳光照得炙热,时钟哒哒哒走着,她一边装着衣服一边怀疑生活,一边气愤一边不舍,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借着凉快一下,借着给下午的手续壮个胆。一边喝一边装衣服,一边打包一边心里骂,她环顾家里,仿佛家里还有陆海的影子。
橘色的沙发上的条形丝绒有些旧了,可是坐上去还是很舒服,身体能陷进沙发里那种,它们形成 L 形状,承载了这几年的欢愉和拥抱。妍妍又看了眼冰箱,上面有一个一个从精品小店里带回来的冰箱贴,其中有一个小木质吸铁石上面,放着四个小酒瓶,如小拇指那么大,那是有一次和陆海在万达里一个很酷的精品店里买的,还有几个机器猫,蓝色的机器猫有点脏了,脸上白色的地方泛黄。每次他们开冰箱的时候,这些小酒瓶就晃荡,发出清脆玩物的声音,偶尔也因为用力过猛而噼里啪啦掉在地方,陆海趴在地上去寻找,妍妍也试图从冰箱和橱柜下面摸到这小小圆圆的瓶子。
不知道是哪里的金银花的香味,从她的鼻子窜进来,开窍般让她对失去更有了深刻的体悟。——人真是极其善变的、虚浮又矛盾的结合体,经常变化,所以想要一套一劳永逸的方法,模式化的准则非易事。因为从来就不曾有将崇高一定划分为崇高,低俗划分为低俗的规程。“我们曾经是夫妻,但终究不是一样的人。”如果长期的争吵让我们彼此耗尽,不如就分开来的更明晰一些,心中抱有怨言,怎么能过好余生。既然三观不再一致,何必还要勉强凑合,难道仅仅是因为要共同抚养孩子?以及家庭里那些需要肩负的责任?
“你会吗?陆海。”
“我会用女儿将你留在我的身边吗?我试图这样做……但是后来才知道,不是孩子留住了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根本没有想过真正离开。但你若真的走了,我会像缺一条臂膀一样,做什么事都差一点力气。你知道,人如果只有一条胳膊,做起事来,真的很困难……”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反复地想,夏天的短袖,秋天的衬衫,冬天的毛呢大衣,上面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男人的衣服立整,简单,没有太多的装饰与设计,干干净净。她在叠衣服,也在自言自语,她将要失去这些衣服了吗?或者最后一次摸到它们的质地。
停了一会儿,她隐隐约约听见一种答案。她的眼前浮现陆海的台词,她想他毕竟还是一个不错的人,有基本的素养和品德,他怎么会不理解自己的苦衷和软弱,“不,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难。可我真的苦恼,我有我的苦衷,如果不离婚,有些问题解决不了,我只能如此。女儿的事,我会照顾,或者我能经常回来看她……我告诉她,爸爸只是去另一个城市工作,她是我的女儿,谁也改变不了。”
她喝了点啤酒,醒了再次整理,她在和自己勾勒的人物对话,她幻觉有一个很决绝的场景,她咆哮乃至抱怨,“你这么说,是对我和女儿更深层的伤害,既然你能回来看我们,为什么要走掉呢?你不如不要走了……”她内心呼喊,对自己产生出恻隐之心,却再也没能听到或感到陆海的回应。由同情而衍生的怜悯之心,是一种随和、宽厚、以及柔弱的气质表现,她如果站在大街上如此哭泣,市井之人将被这类感性情绪所左右,集体唾骂婚姻中那些失信的一方,可她始终没想过没有自我反思过,结婚以来她控制对方不能用洗涤剂,洗碗一定要用温水洗碗,用碱面洗碗给对方所带来的不畅之惑。
陆海把半瓶洗涤剂束之高阁,这八年来从来没有机会爽快地按照自己习惯的方法生活,他每年腊月打开柜子清理东西的时候,把瓶子周身擦干净再放到原处,洗涤剂完全挥发,瓶子空了还是忘不掉他们在厨房吵架的时候,“不可以用那个东西洗碗,用温水很好。难道习惯比健康重要?”陆海站水池边,带着围裙,一堆残羹冷炙的碟盘等着自己,但是他要用温水一只一只洗干净摆放好,他眼睁睁看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女人从手里夺走了他的习惯和话语权。他记得在老家母亲用这些东西洗碗筷很方便也干净,可到了和妍妍一起生活,他被条条框框束缚得没有自己的空间。
妍妍不知道自己早已具备完全失去的条件,只差一个契机。他们不是在人潮拥挤里不小心走散,松开了手那样,而是缘分只有那么短暂。他们不是来自同一个阶级,也不来自相仿的家境,他们对生活的所求不同,妍妍要的是再精细一点的未来,而陆海感觉知足常乐。陆海在另一个人的身边享受着快乐与爱情,这不受道德保护——罪无可恕的千夫所指行为,他在五环外下过雨的夏季的夜晚刚过的清晨,躺在一张崭新的床上睡觉。——而妍妍一无所知。一无所知要比什么都知道更哑然无情。
“父母关爱孩子,夫妻和睦,孝顺父母,努力工作,物化生活,在世俗意义里的成功才是——正道,正念。”可陆海在自己的人生里剑走偏锋,出了个不小的意外。他会被所有人指责,但不会被自己的爱和感受所指责。每个人都有权利在沉溺的瞬间抓住稻草,重新上岸去找一条路——但从别人的角度,他当然是干扰了别人的利益或者损害他人的权利。如果走不下去,为什么不好好再去选一条路,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路。
妍妍沿着父母的轨迹以为所有人都会像爸爸爱妈妈一样,听之任之。她真的以为陆海会像爸爸吵完架之后提两把芹菜中午到点敲门回家,然后妈妈拉着脸两个星期都不爱理他,最后一定是爸爸认输——他自己从来不想赢。但是到了给陆海整理衣服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人真的要搬走了,曾经盟约一生相守的人要搬走了……不是说女性在寻求“自我意识”上要优于男士吗?其实自我意识男人也有的,男人也需要“一个只属于自己,一个排除任何男人而只关心自己的人。”妍妍自我意识放在了孩子与家庭方面,对陆海不管不问,所以,陆海在半年的时间早已经为自己的感情找到了安放的处所。
欣悦已经存在十五个月了。
欣悦的孩子已经存在七个月了。
她存在他们婚姻之间的时间不短了。
“醒了吗?”陆海转身,看见欣悦侧身安稳地像孩子那样酣睡,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看见她的睫毛和眉宇,是他在上一个女人身上里没有找到的恬静模样。“说白了,就是新鲜。”陆海身边的朋友心知肚明,可这俩人像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在茂密的树林里一直拉着手奔跑,将爱情和交付一生无敌至上,认为这些甜蜜足够他们抵御一生的贫穷、疾病或者波折,就像结婚的誓言里讲的,他们的世界被一种神秘无穷大的力量裹挟,欣悦根本没有考虑过生活还会有另一种过法——就是这种激情消失后的永远的岁岁年年,他们的生活也会俗不可耐,她要比杨妍妍温和柔软许多,她的要求也很少,所以他与她在一起时感到轻松与快乐。欣悦说,“是你将我的过去一笔勾销,是你帮我激发起喜欢自己,与自己共处的可能!你温柔又友善,帮助我,我将愿意把剩余的时间交给你,是你看了我的美丽,我过去没有发现的美丽!”
爱情会在一瞬间砰地一声关上门,能慰藉人心的景物不可能一年四季,光阴荏苒。年轻人自己有时也会给自己胸口插上一刀,有谁计算过多少人在撕碎的人生里煎熬着、无奈着、活完生命的日子。年轻什么都不知道,无知者无畏,但能有幸永远无知下去,未尝不是运气。两个女人本来是没有什么可比性,但由于选了同一个男人,分明她们的优劣势就突兀出来,拖了七八年沉重婚姻重复日子的旧人,一个充满奶油香气甜甜味道的女人,各有各的风景。
“哇塞,真的好饿……”欣悦睁眼第一句话,她伸了伸懒腰,现在肚里的孩子月份大了,她坐起来有点费劲,她坐起来肚子上的肉堆成一堆,腰宽如磨盘。外面的阳光从窗帘底的缝隙透进来,成了一条金色的边。陆海一只手撑着探起身,一边痴迷地看对方,一边左右摇摇脖子,他说——“昨晚太累了,这脖子会不会落枕。”欣悦用手反向环绕着他,一边喃喃说道,“我都没喊累,你却累了。要不咱们换一换?”她说完咯咯地笑了,陆海握住她的手,“你想吃什么?我去买点吗?”欣悦喜欢吃杭州小笼包或者鸡蛋羹,还有湖南米粉,尤其邵阳版。她停了停,“想吃米粉,就是这里买不到,太想吃了……还有妈妈做的萝卜干,鱼干。或者酒酿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