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想换个办公室,要是搞摄影的话,办公室肯定不是行。”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想逃离高主任?高主任下班不走,剩余的人不敢走?接孩子也不敢走?还得毕恭毕敬的? 他是妍妍见过最笨拙又心窄的主任。她坐在他对面,果不其然很意外的冒出这句。
“得多大?” 副总可能有点感觉此人事情很多。
“30 平米?”“20 平米?”她其实不知道棚内摄影的标准至少需要五米×五米。
“好,我安排一下,好吧。”他又开始说好吧,好吧。“你做个规划,咱们分公司也需要很多宣传材料,动态视频也学习一下,好吧。”
妍妍想说,她正在写网站改版意见和处理过去文档的归类,但她忍了忍。“好。”她看他过了几秒钟没有新的安排,站起来示意,“那我先回去了。”外面的闪电雷雨在这个时候噼里啪啦落在玻璃上,一片银色的、刀刃般锋利的光忽然照亮了这株仙人掌。她转过身打开门出来,楼道里因为外面落雨,更黑暗了。她知道他并没有特别乐意的样子,具体有什么想法,爱咋想咋想。
“需要什么采购,你直接写申请来。”他在她关门的瞬间补充,正准备批示一个文件,拿着签字笔看项目内容。
她想了想若是能离开高主任,每天应该都会多笑几声,这感觉是那几位还在办公室受他支配的人感觉不到的,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了在那种情况下舒服的被精神虐待。她坦白又得意,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意思,这个去厕所的时间未免也太幸运了,要是长时间和一位不睦的小领导相处一室,那可真是要憋出抑郁症的呢。副总要是调出个人,主任在旁边站着能说啥,奈何副总也刚去二年,主任差不多十年,妍妍无所谓,说走就走,还有一位硬是不敢出来,人一搞权利怎么都那么有龌龊感呢。十年这主任的头衔也是情感关照,高主任脑子有问题。她恨不得有人救她于水深火热。
雨很大,雨又瓢泼。他是看出她露出的倦容的,他看到她身上的那些大朵大朵的花,实际有些惨淡,她分明是被生活重压过的这么一个人,却品行言语,十分纯洁,不像第一线营业厅回来的,也不像别的同事能说会道,或者闭口不谈。她像刚毕业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睛里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似乎在走自己人生道路的时候饱经黑夜的寒露,他有一丝丝一丝丝捕捉到自己的心,她像有一股力量拉扯住自己。他们之间不需要幕后极力的撮合,或者命运的推动,赞美,感激,对美好或者战栗都无需抱有,她的手指和胸口一枚鸟儿的夏日的纹身贴图,晕出朦胧的十六世纪的少女宫廷的某些美感。还有她从困难中求得一个生存的努力,甚至着急学习摄影的痕迹,他都有所感知,如果她的眼睛是有皱纹的,他也觉得那是他明白的探寻,虽不长远,他也并不会跟随。他怀疑她结过婚,他也忘记自己有没有问,或者还没有结婚,这个岁数不结婚,奇葩一朵。
在那幽暗的楼道里,最初还没有散发风趣,魅力,或者天真。每次从北门或者东小门进入的时候,突然窜到身上无比凉爽的低温几度,让人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好像许多心事在这里可以敞开了,因为路人也比较少,街上的人被一座大理石的门隔在外面,院子里都是梧桐树,银杏树,草地,喷泉,假山。虽然不算多好,可和城里的写字楼比,多了自然之趣,少了商业的胭粉媚俗之态。楼房很矮,人也很少。旧楼北门入口处还有一面穿衣镜,小时候练健美操的舞蹈室那种很大的一面,安置在正对着门的玄关屏风处,镜框是一段一段的油画画框的攀花型,棕色。不好看,也不适合,但是还算庄严肃穆。上面写着:注意仪容。这倒真像机关办公楼的结构。楼道里一年四季都很舒服,这要仰仗过去盖楼的技术和结构,爬山虎在东西两侧到了五楼楼顶,在风中摇晃着新旧的叶子,贴着墙壁的地方总有点苔藓,厚厚一层。老式的楼房进去冬暖夏凉,而且过道很宽,过道两边是一根齐腰的深绿色的线,将墙壁一分为二,一半白色一半绿色。谁也不知道在这陈旧坚固的厚厚的白墙边,有几年的光阴,隐匿过几次回眸的信誓或者俊朗的笑年容。
妍妍逃离是自己鼓励自己又鼓励自己的过程,和跳槽换专业一样,总是人生的一个很大的拐点。拐点意外着过去的积累全部坍塌,除了带着年龄带着懂事带着点经验,别的都是重新开始。她并不知道,会在这样的契机里,有这样的一段感受,也没有想过,除过陆海,她还会爱上什么人。她甚至在逃离城市的那些黑夜里,没有想过能不能再掀开生活绚丽的一面,好像掉进了命运的黑暗中,不知情的失去和永远的送别。可人生据说是写好的,命运中许多事早已注定。有很多人的努力和经营,也许也没有什么作用,这样想时,她不再较劲也不再对某种东西期盼,转身就走了。她觉得,人生不过上百年,时间过去,所有的东西评判的价值标准再也不同,或者对自己来说,相同又有什么,生命不过一场经历和游戏。
暴雨侵蚀着八九十年代的楼,过道吹着八九十年代的风。每一层配置有年代蹲坑厕所,和中学的差不多,木门,打开的时候吱呀呀的,一排五六个,大白瓷砖,没有暖色的灯,没有精致的镜。妍妍有一次在厕所门口右边的台阶上见到立,那是他唯一一次和一位非单位的女士走下楼梯,女子清秀短发——中年和大学毕业之间的岁数,她的身高刚好搭在立的耳垂。他问,“还没下班吗?”声音轻快,抛去了工作中沉重的语气,有一点日常,她刚抽完一支烟从厕所出来,至于为什么要抽这支烟,她也弄不清。她还要去楼上拿包,就在台阶的右边等着他们同行并排从台阶中断走下来再走上去,也许不需要无数次证明一桩细事的原因和意义,这对于立来说,可能是譬如散步中间突然遇到同事的一个招呼。对妍妍可不一样,她感到心惊,脸上一阵红彤彤的。“咦,那是谁呀?” 她发现立的眼睛会闪烁。可不是像那些愚蠢的男人那种眼神,或者憨厚的眼神,都不是,也不全是幽默或者真诚,说不好。
妍妍没事就带着一个很小的手包,手包是白色的帆布和黑色的帆布合在一起缝制的,刚好装下几支烟。她不能在办公室把烟爽快的掏出来像夜店或者艺术家那样点上说来就来,为了他人的健康,也为了保持自己过去还是一个乖乖的家庭妇女,她总是想抽的时候就溜到厕所去,而且是一楼的厕所。所以办公的几年还没人问起过她是否抽烟。她偶尔自给自足,抽抽烟,跑跑步,目视着楼道北楼与南楼之间曲折的通道,面面相对她的贫穷和精神残疾。
七月中旬,金禾暑假,还没有上小学,要张桂兰一天都陪伴着,所以她都是清早出门,等妍妍还没有起床,先去遛弯买菜。凌晨四点,天已经亮了,她听到了前排槐树的鸟叫声,就像置身在森林里,外面的车水马龙完全听不见,郊外的一切都慢下来,窗外翩翩吹动的槐树叶,那明亮的鸟叫声让她点亮了新的生活,在新的家里她感到这两年从未有过的放松和闲适,还有接受。她学会了骑自行车,妍妍为她准备了一辆小轮的,从后面看她有宽厚、结实的背,偶尔孤独地骑着自行车去外面的马路上寻找早市,过去总有杨力陪着自己去想去的地方,而现在是多么凄凉呀。她穿一双浅橘红小羊皮船鞋,不管是什么境遇,中老年人为了孩子总愿意去适应的,老话不都说树挪死,人挪活。
在宽阔的芙蓉路上,道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不到清晨五点,车辆稀少,头天夜里刚下过雨,空气凉爽,迎面吹到手臂上,还有些凉呢。在芙蓉路南北的道路上,有一个很小的公园,这个时候公园门口聚集了很多务工的农民,他们手里提着袋子,聚众在一起,他们身上穿着赠品的广告衣,多是装饰涂料和英语培训的启航字样,脚上踩着油腻腻的凉鞋。在这样的清晨,他们在这里等活儿,大约两百人有余,所以远远看上去像候鸟一般,如果有城里的包工头的小汽车开过来,他们就忽拥而前,在副驾驶的车窗边询问价格和工期,他们肩膀上挎着一些结实的帆布袋子,里面有工具,好比锤头,钳子。农民工没有特别胖的,都很瘦,头上带黄色的安全帽,或者露着着灰的短发,他们手里拿着包子或者煎饼,凑合吃一顿,以吃饱为原则,这里是这个城市苏醒的最早的地方。在清洁工推着车打扫落叶和工人找活儿的五六点,如果人们仔细就观察,就能发现劳动者生存的那种强烈的力量,如同一个人的心脏供血一样的磅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