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祁远蓦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是来换班的,今天晚上我陪你。”夏寒笑眯眯地坐在祁远床边,贴心地给祁远掖了掖被角。
这个动作做完,两个人都分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祁远心想,我去,杀了我吧!
与此同时,夏寒想的是,坚持一晚就好。
两个人以相互厌恶的眼神瞪视片刻,然后同时开口:
“你让梁文康过来!”
“梁文康说他一周都没睡过好觉了。我也不想来啊,可是他让我还恩情,上次我住院……”
病房很小,陪护人员只能蜷在沙发上凑合,梁文康就这么睡了一周,祁远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早想让他回去了。其实只要有拐杖,他一个人能处理大部分事情。
“我一个人也可以。”祁远一抬下巴,冲门口指了指。
“那为什么梁文康特别叮嘱了我一些你一个人不能做的事呢?你要听吗?”夏寒一边说一边靠近祁远。
祁远整个人被半固定在床上,让也让不了多少。
路漫漫送完爸妈回来,看到的第一幕就是——
两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头挨在一处,夏寒的嘴就贴在祁远耳朵一厘米开外,悄悄说着什么,祁远低垂长睫,白皙的面颊渐红。
“咔——”
两位美少年同时回头。
路漫漫捂住手机摄像头,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忘了关静音,你们继续啊!”边说边退出房门。
(4)
祁远住院第三周的时候,眼见着来探望的人越来越少了。
病房里一天比一天安静,祁远也是,一天比一天沉默,总是望着房门口出神。
路漫漫知道原因,某一天,趁祁远午睡,她偷偷摸过祁远的手机。
001017,OK!密码果然是她的生日。
路漫漫便不客气地翻了一下祁某人的微信通讯录,并没有发现类似妈妈的字眼。
路漫漫皱眉,继续翻电话通讯录,翻了很久,才在Q那一列,第一排,找到一位特殊的ID:QADMM。
QADMM?谁的英文名吗?也不像。
MM?妈妈?那QAD是什么?
路漫漫试着用拼音拼了一下,亲爱的妈妈。
她鼻腔陡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躺在床上的那个少年,看上去很酷,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因为受伤住院瘦了一圈,棱角越发分明,还总爱装腔作势,但心底却异常柔软……有多少无人的时刻,他会盯着这几个字母发呆?
窗外微风拂过,杏花落了一地。路漫漫把手机调成静音,打开短信框,认真写道:
“祁妈妈,你好,我是祁远的同学。他腿骨折住院了,X医三院B栋住院楼737室。您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过来看一下他吗?谢谢。PS:不用太担心,他正在复原中。”
短信发送成功,短信被删除。
路漫漫正想放回手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即上滑屏幕,在“L”那一列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她又滑回“Q”,心跳加速地一行行看下去,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直到“W”那一列,她发现了一个ID,然后烫手似的把手机扔到床上,捂住了自己红彤彤的脸颊。
暮春的阳光透过细细的纱窗,洒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同时打亮手机屏幕:
我的百分之百女孩。
八个字,没用缩写,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甜蜜傲娇。
(5)
和祁远住在一个病房的,是一个同样骨折的七岁小男孩。
他的妈妈和他五岁大的妹妹每天都来看他,却从来没看到他的爸爸来过。尽管如此,母子三人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每天中午,为了哄小男孩睡觉,隔壁床的妈妈都会读一个童话故事。
一般,祁远也会乖乖听着,一起睡着。
只是自从夏寒来了之后,祁远就有意见了。
他觉得,作为一个十八岁已经成年的男子,他已经过了听童话故事的年纪了。
因此,祁远强烈要求路漫漫给他读一些具有深度的文章,并且还有指定书目——《柏拉图对话集》。
路漫漫本来是拒绝的,没想到试着读了一页后,效果奇佳。
某个风清日朗的午后,路漫漫继续拿起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祁远同学已经提前进入昏然欲睡状态。
女孩的读书声在静谧的午后,温馨的病房,沙沙流淌——
“那么他们为什么这样处心积虑地不让你得到快乐,不许你随意行动呢?——教你一天到晚听从别人的管束,并且,总而言之,不许你做你要做的任何事情。从这情况看来,尽管他们有巨大财产,可是那些财产归别人掌管而不归你掌管,似乎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你那俊秀的人品,对你也丝毫无用,因为你是受别人看护着、管束着的;而你呢,莱西斯呀,你却不能主宰任何人,不能做你愿意做的任何事情,这是什么缘故呢?
“他说,我想,苏格拉底,原因在于我还没有到年龄吧。
“我说,我可怀疑真正的原因是不是在这里;因为我猜想,你父亲德谟克拉特,还有你母亲,一定已经允许你去做某些事情、而不是等你成年之后再让你去做的:比如,他们要读什么或者写什么,我想在你们全家总是第一个找到你去担起这任务的吧。
“一点不错。
“你可以随你的高兴,不管用什么方法来写信或者读信,也可以完全随你的高兴拿起竖琴来,调整任何一条琴弦,用手指弹或者用拨子弹,你的父母谁也不会来干预你吧。
“他说,确实如此。
“我说,那么,莱西斯呀,他们准许你做这件事而不准许你做那件事,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他说,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只懂得这件事而不懂得那件事吧。
“我说,对呀,亲爱的年轻人,照这样说来,原因不在于年龄上有不足,而在于知识上有不足啊;到了有一天你父亲认为你的知识胜过了他,那时他马上就会听信你的话,并且把他的财产交付给你的。
“我料想会这样。”
路漫漫读到这里时,门轻轻响了三下。
(6)
午后的阳光把病房照成半透明,路漫漫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还是有些慌神。
她完全没有想到,祁远的妈妈竟然是远山寺的妙玉姐姐。
袅袅的尘光中,关于红围巾的记忆渐渐鲜活。
其实,早在妙玉姐姐说自己有个一直考第一的儿子时,路漫漫就应该知道,她是祁远的妈妈。
织坏了的红围巾,路漫漫笑了笑,原来是她这么长的时间,一直霸占着祁远的生日礼物。
病床上的少年,下巴冒出些许胡楂,显得有些憔悴。
“他,还好吗?”柳淳匆匆看了一眼祁远,又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匆匆扭过头。
“恢复得很好,下周就能拆石膏了,只是……”路漫漫特意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柳淳拉过路漫漫的手,急切地问,杏仁眼里闪过泪光。
“只是……想妈妈想得紧。”路漫漫笑得天真无邪,“还死要面子,什么都不肯说,阿姨可千万别告诉他是我喊你来的呀!”
路漫漫眼见着柳淳松了一口气,眼波一横,嗔怪似的瞥了她一眼,心里不由得嘀咕,这么美的人儿?祁远爸爸是眼瞎了吗?
柳淳突然开口:“我……我不是个好妈妈,小时候为了讨他爸爸开心,逼着他学了不少东西,离婚之后,总觉得愧对他,因为愧疚,越发不知道怎么好好对他,离开也是一种逃避吧……”
柳淳的眼泪无声而落:“我总是担心,他越长越大,越大越清楚,自己的妈妈是怎样差劲,越清楚就越不想见我……”
室内安静一片,只剩下祁远绵长的呼吸。
路漫漫拾起床上的《柏拉图对话集》,轻轻放到柳淳手里。
“阿姨,我刚刚给祁远读书,读到一段:
“苏格拉底问一个年轻人,为什么他的父母不让他管家又不让他独自出游?
“年轻人一开始说,是年龄不足,后来苏格拉底反问他,那为什么让他读书识字,又让他熟习音律呢?
“年轻人后来明白了,不是年龄不足的原因,而是知识不足——
“阿姨,我读到这段的时候,我就在想,可是年龄和知识根本不挂钩啊?
“我又想,年龄和感情也不挂钩啊!”
“年龄和感情不挂钩?”柳淳摸着书封面上的古希腊人像,有些疑惑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