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回头,泪眼盈盈地望他。李崔巍不放手:“后来呢,那书生……和那牧羊女,后来怎样。”
阿容偏过头去,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后来,书生为救牧羊女,入洞庭湖见了龙王,调来水兵血洗泾水龙宫,给牧羊女报了仇。因龙与人不可成婚,书生和龙女最终只能日日隔着洞庭湖相望,孤独终老。”
她狠狠心,用力挣了一下衣袖,李崔巍放开了手,她便快步离开,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怎么擦都擦不完。
不远处的客室中亮着灯,那白日侍候在白云子旁边的年轻道士正坐在窗前,静静听完了两人对话,若有所思。
第二日,阿容睁眼,发现天光已亮,发疯似地下床跑进院中,却只看到三间空空的客室。她又跌跌撞撞跑出门,一直跑到街上,走到桥头,再也不见李崔巍的身影。她那么舍不得,还是弄丢了李郎。
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在问自己后不后悔,却始终没有问出一个答案。
彩蛋:白云子和孙夫子都是历史人物,王将军也是历史人物。
下一章要虐阿容了,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后妈。
第10章 【七】比起怕死,更怕你离开我
永淳元年十月初七,是阿容的十六岁生辰。
那日孙夫子为庆贺,特去镇上酒家买了酒和桂花糕,进了家门却四处寻不见阿容,只见屋中一张红笺,上面只有寥寥六个字:会稽山,大禹庙。
他手中的酒坛咣啷掉在地上,酒水洇湿红笺,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仿佛鲜血。
一个时辰后,他便站在了会稽山下大禹庙的山门前。这日正下着连绵阴雨,往日萧瑟颓败的山门前却列着两排守卫,玄衣玄甲,配千牛刀。除天子天后与东宫外,天下有权动用禁中守卫随侍的,唯有一人——豫王李旦。
他不再上前,只是静立在泼天大雨中,望着山上禹庙中一重重的巍峨殿宇,而在半山腰的一处高耸入云的偏殿中,正燃着刺眼的红烛。
阿容在剧烈头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软榻上,四周垂下重重纱帘,屋内燃着香烛,熏得人神思混乱,手脚酸麻。她想动,却发现手脚都被牢牢捆缚在榻上,不得动弹。她正在挣扎,见一人撩开纱帘走进来,看见他的脸,阿容险些尖叫出声:他是那日跟随白云子来拜见孙夫子的年轻道士。今日他已经换掉道士装束,换上了一身暗紫色罗袍,神色却比之前更加倨傲冷漠。
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捆缚自己的绳索,将手腕都勒出了淤血。他神色略有不悦,抬起手便有人递过一把错金短刀。他将短刀拔出刀鞘,低眉看着她,开口却是循循善诱:“孙家小娘子可知道,孙夫子已在山门下等候多时。汝多迁延一刻,孙夫子便多在山下受苦一刻。”
接着他将刀背朝向阿容,慢条斯理地将刀从她脖颈沿着锁骨向下滑,割破了她的外衣,仅剩一条襦裙。“汝可知这大禹庙,与汝之先辈大有渊源。”
刀背继续在她胳膊上游走,像一条冰冷的蛇。他却不紧不慢,又抬手招呼内侍近前,帖耳吩咐了几句,未几一乐伎带着牙板站在纱帘外,檀板一敲,开腔便极高,接着曲调低回婉转幽咽诡异,像一女子在长夜哭诉,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词:“候人兮,猗!”
此时她的衣服已经被刀戳得零落破碎,他换了刀尖,戳在她心口:“汝幼时可曾听闻,大禹所娶之涂山氏名女娇者,原为狐,有九尾。这歌便是女娇所作。”
“又或汝可曾听闻,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
她眼睛忽然睁大,想起四岁那日母亲抱着她走出重重楼阁宫殿,嘱咐她千万不可告诉他人自己住在何处。她从前只记得楼阁高处的匾额上曾写了某种古奥文字,当时尚不能辨识,此时忽然想起,那正是用失传已久的春秋时越国鸟虫篆写就的三个字,“日月宫”。
他细细品味着她此刻惊慌表情,满意地撤回刀尖,却突然在她右臂上用力一划,她忍不住尖叫出声,烛影摇曳,声音从四面大开的窗户传到山下。他哈哈大笑,眼中现出几分癫狂,手中尖刀继续在她身上显眼地方认真划动,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伤口不深,看起来却颇为可怖。她担心山下阿翁听到,咬紧了嘴唇不再喊叫,只是死命盯着他,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他将刀掷到递过来的金盘上,欣赏着她鲜血淋漓的样子,用帕子擦擦手,垂首向她耳语道:“那日与白云子一同拜谒孙夫子,见孙家女公子容貌殊艳,岁逾二载,未能忘怀。今日是汝生辰,吾故在这供奉着涂山氏先祖的宗庙设宴,为汝庆贺。”
“既是庆贺生辰,怎能不一同延请孙夫子。”
接着他便下令将绑缚着她的绳子解开,撩开帘子走了出去,吩咐侍卫将孙夫子请上山。
片刻后她便听见兵甲刮擦与凌乱脚步声从山下渐次响起,接着纱帘被依次撩开,她看见阿翁被两兵士挟持着进了堂中,进门便喊一声阿容。
她因流血过多,在榻上冷得浑身发抖,攒够声气叫了一声阿翁莫怕,阿容无事,所见皆是皮外伤。
阿翁看见了她,当下挣开左右兵士,脱下尚在滴水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回过身便向紫袍贵人道:“吾等今日平白之冤,来日必当面圣详诉。”
站在堂中看着他俩的紫袍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只抬眉说了一句:“孙夫子乃当世神医,悬壶济世,有‘药王’之称。不知可有一味药,无色无味,可食之速死。”
“圣人近日风疾更重,已难以视事。唯有今日夫子成全,圣人才可得长生。夫子知吾所来何意,吾亦知夫子是有备而来。”
他又抬了抬手,便有侍者端着一个漆盘,上面有五个瓷瓶,皆只有胭脂盒大小。
“今日夫子若成全本王,本王定会日后将阿容妥善安置。若是执意要违逆本王,这五色瓷瓶中,仅有一瓶是速死之药。孙夫子选一瓶,余下的皆归于阿容。”
阿容不懂他们话语之中的机锋,只听出这交易与自己有关。她拉住阿翁的衣袖,眼神哀恳,求他不要答应。
阿翁在榻侧坐下,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在草庐中摊开书授课一样,神态潇洒飘逸,全然不顾身边刀枪剑戟与泼天皇威。
他像随便抽了一道考题一般,随意地向阿容问起:“汝可记得阿翁曾教过的《道德经》中,‘民不畏死’一章?”
她点点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孙夫子转过头,端端正正坐于榻上,像在草堂中讲道,声音激扬高亢,振振如金石。“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
他一面讲,一面快步起身向前走,一直走到那盛着瓷瓶的漆盘跟前,拿起其中一瓶打开,一饮而尽。
“常有司杀者杀。” 接着袖子一挥,将其他四瓶扫在地上,碎成一滩。
“夫代司杀者杀……谓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
念完最后一句,他回头最后看了阿容一眼,最后对她笑了一下,倒在地上,如同沉沉睡去。
阿容死死盯着地上没了声息的阿翁,伴她十六载的阿翁。她心里知道,阿翁再不会醒来,从今往后,不管前路有多黑暗,她都得自己走下去。
她上下牙相磕像要将牙根咬断,只能闭上眼睛,默念着刚刚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来保持神志。
此时堂中上上下下,尤其是紫袍贵人却都紧紧盯着阿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盯着她的脸,像是在期待神迹发生,那诡异的寂静维持了很久,却没有任何异状。
他看着榻上浑身是血的阿容,又看看地上已经气绝身亡的孙夫子,狠狠啐了一口,骂了一声晦气,便甩袖子走出宅院,木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她听见门外有内侍紧紧跟上,请示他留下来的那个如何处理,他冷笑一声,说随意处置,便走下石阶,只余庙中大雨倾盆。
此时她攥紧的手才渐渐松开,没有人发现,阿翁刚刚在面朝众人讲那一段《道德经》时,偷偷在她手上写了五个字:“东都,长寿寺”。
这才是阿翁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章阿容更惨,先提个醒。下下章就回到正常叙事线了。
第11章 【八】会稽到汴州有几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