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真死了,你会怎样。”
大漠孤烟,一轮血红落日挂在天尽头。
“他若真死了,这九州阔大,也再无我能容身之处。”
能安身立命之处,唯所爱之人身边而已。
安府君没有再说话,只是扬鞭策马,奋力朝那轮血红落日奔去。李知容咬牙也追上去,他却快如离弦之箭,眨眼就没了踪影。
粮草辎重还跟在身后,她勒马不愿再追,安府君却在远方停下,被耀眼阳光包裹着,如同远古神祗。
他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间,不知在想什么。
待她赶上时,安府君拉过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长生引,就是九尾狐的心头血。”
“我曾与你说过。九尾狐后裔,与至亲生离之时,即成年之时。伤悲之极,当下化形。化形时,剖其心头血饮之,可长生不死。”
“可惜你是个哑狐。豫王已试过一次,你身上,没有长生引。”
那血一样的太阳瞬间落下山头,天地俱黑。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安府君有些不忍,竟然劝起她来:
“他若真时日无多,你又何必在此蹉跎。不如回洛阳去。人生如朝露,有时须尽欢。”
她木木然望向远方,许久才开口,声音干涩:
“府君,方才你说的长生引,世上真有此物么。”
他犹豫了一瞬,才平静回复道:
“真有此物。当年我被逐出瓜州城,就是因为它。”
身后传来向导的惊喜呼声,他们抬头,望见远处有一大片星星点点的光影,在虚空中如同海市蜃楼。细看时,是灯火人家。
西州以东数百里,正是安西都护所辖的另一处重镇——瓜州城。
(三)
他们走进城,昔日繁华的瓜州城中却一片死寂。街上凄凉破败,行人寥寥,所有商铺都钉上了门板。
当安府君走进城门之后,街上即有人惊叫着逃开,如同看见妖魔。
她不解地看向他,对方却淡然一笑:“看来这城中,倒也还是有东西没变。”
然而没待他们再走几步,前方即出现两列游骑,都使西域惯用的斩马刀,重铁所铸,挥舞时呼啸生风,他们手上的佩剑根本不是对手,即刻被捆缚着带上了马。
马匹没有出城,却径直朝着城中央驰去。那里曾是沙陀牙帐,如今却仿佛变成了盗匪啸聚之地,四周以重骑兵层层围住,堆满掳掠来的金银辎重。可见的远处都有人巡逻,手上都拿着重型兵器。
看来他们此番倒误打误撞,真进了贼窝。
他们被扛下马,径直扔进了大殿。殿内燃着安息香,香火熊熊,帐内被油污浸染,脏得分辨不出本来颜色。
安府君抬头,手中捆缚的绳索被从后划开,他抬头看见大帐内首领宝座上坐着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得周围的匪徒都脊背发凉。
“沙陀族的首领朱邪金山,怎么今日落到这步田地。”
李知容正在奋力解开手上的绳索,听闻此言却也心中一惊,抬头看时,见那宝座上苍老枯干得宛如树藤的人,眉目间却与安府君确颇为神似。尤其二人都有着金红头发与狮子般的眼神。
只是那老狮子的眼神已不再清澈,是行将就木的狮子,双眼望着帐外渺远的地方。听闻安府君的嘲笑,他脸上一丝反应也无,像是不再认得自己的儿子。
就在此时,宝座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人,其身材高逾九尺,站直时如同黑熊,身披狼皮大麾,如同凶神,却长着一幅汉人般文雅的面貌。
四周山呼可汗,声震屋宇。
李知容想起离京时曾接到过的边地战报,言称一年前,突厥可汗阿史那骨咄禄死,其弟阿史那默啜即位,自称阿波干可汗。如今西突厥式微,漠西漠北各部首领,敢自称可汗的,恐怕唯有他。
“见过默啜可汗。在下与同伴皆是是行路商旅,误入瓜州城,多有冒犯。” 她试探着上前一步行叉手礼,自报来意。默啜是出名的残暴多谋,其兄盛年惨死之后马上自立为可汗,随后即将后突厥所控地界分为左厢右厢,分给其弟侄管辖,不多时突厥势力迅速扩大,堪比昔日颉利可汗时期,成武周北境大患。
突厥大营在南牙黑沙城,距瓜州也有千余里。他为何会来此地,又为何盘踞瓜州,与西凉盗匪混同?
下一章也很刺激。
第60章 【五十七】从来只要上了战场,就是亡命徒
(一)
默啜看见安府君,嗤笑一声,回头看了呆若朽木的朱邪金山一眼:
“老朱邪,我以为沙陀部的壮年男子都死在了西州回鹘人刀下,没想到,你竟还藏着一手。”
王座上的人仍旧沉默不语,灰败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默啜走近安府君,饶有兴味地端详他和一旁的李知容,当看见她身上的西州军制式佩刀时,神色一变,朝地上种种啐了一口:
“呸,又是唐军的细作。”
她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和安府君一同被左右彪形大汉制住。默啜收走她的佩刀,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将这细作带出去,绑在大营外。沙陀小子留下,与他阿耶好好叙旧。待日落时,一同杀了,祭拜长生天。”
安府君牙咬得咯咯响,黄金瞳里要喷出火来:
“谁敢将她带走。”
李知容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叫他放心。
方才路过大营外她曾观察过,那一处地势高峻,可俯瞰整个瓜州城。她腰间还藏了一柄短刀,是她以备不时之需用。
如果去高处能看清敌营排布与粮草情况的话,她愿意冒险一试。
安府君看懂了她的眼色,咬牙狠声道:“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定让你们生不如死。”
他身边突然有辚辚狐火燃起,虽只有一瞬,仍将突厥部将们吓了一跳。默啜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仍旧下令带李知容出去。当帐中只剩默啜、安府君与朱邪金山时,他才靠近安府君,若有所思:
“吾曾听闻瓜州有传言,说沙陀部三十多年前出过一件怪事。朱邪部的先族长为保住全族,将族中婴儿献祭给了唐军,说是……吃了能长生。听说,那婴儿后来化为妖魔,世代纠缠沙陀族。”
他凝视安府君的黄金瞳:“那妖魔,不会就是你罢。”
安府君不动:“你怕了?”
默啜大笑,挑衅地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出营帐。
“怕?人比妖魔可怕万倍。你应当惧怕我。”
(二)
几里之外的大营高处瞭望台前,李知容被牢牢捆缚在祭坛中央的高柱上。来来往往的突厥骑兵如同狼群,在她身边来回逡巡,眼神饥饿。
万幸的是,她的佩刀仍贴在腰际,艰难摸索到后,她小心避开巡逻兵的视线,一点一点,先用刀尖磨开手腕的绳索。
此处果然居高临下,是一处城郭。城外不远处,堆满抢来的西州军粮草辎重,浩荡连绵,十分壮观。
如此规模,竟就在西州城眼皮子地下,为何一直未有人发现?
她不敢细想下去,只能大致观察之后,在心中计算了此处赃物的大致数目,又记下四周山川地势。手中绳索已被磨开大半,再稍加抖动就能挣脱。她此刻需要的,是一个逃出去捎信给大军的时机。
然而不远处,一个身量魁梧的人正向她走来,肩上停着鹰鹫,他也像一只鹰鹫。
阿史那默啜。
(三)
与此同时,沙陀营帐内,安府君被捆缚在大帐中央的立柱上,面对着他的宿敌,也是他的父亲。
两人都沉默着,无边的愤恨灼烧着他的内心。
此时,那老酋长却突然起身,如同一截突然复活的尸首,一步一步挪向他。
安府君当年离开瓜州之前,朱邪金山还是英武魁伟的沙陀族首领,随唐军征战又有军功,在漠南漠北都有威名。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沙陀族人都是何下落?瓜州城为何会被突厥人占领?
但对面人一句话都不说,这让安府君的怒气更盛。
他离安府君极近时,被捆在柱子上的人终于嗅到一丝不对劲。
是血腥气。他周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血腥气与腐烂的味道。
朱邪金山开口,安府君的眼睛突然睁大。他这才发现,老朱邪的嘴里没有舌头。
他不说话,是因为没有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