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四镇是大唐与武周的西北锁钥,一旦丢失,吐蕃就可直接兵临凉州城,自滇南与漠北直驱长安。
垂拱二年,唐军败于吐蕃,安西四镇失陷,那之后西域诸藩镇与小国争相攻伐,祸乱不休。
昆仑山是此番出征的必经之地。她若是答应了与王将军一同出征,或许是解开当年长生引谜局的唯一机会。
只是牵机毒案尚未完全了结,让李崔巍一人在京中留守,她总觉得心中忐忑。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城北大福先寺前,此观是神都最宏伟的庙宇之一,是昔日武则天为其母杨氏祈福所建,曾占尽一坊之地。牵机毒案中第一个死者即是死于此地。
她信步走进寺内,上了几炷香。殿内三面墙上画着佛经故事《弥陀净土变》,佛陀说法的须弥山四周围绕着重重地狱景象,以金线凹凸勾勒,高达二十余尺,画中人物似乎要跃出墙壁,令观者望而生畏。
她心事重重,上香之后,转身无意间撞到一位老者。连声道歉之后她抬头,却惊觉此人颇为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尉迟先生?”
那日与李崔巍一同离开安僧达宅时,她曾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望见他伸出拐杖,拦住了要有所动作的安府君。
“容姑娘,请随吾走一趟。有事相告。”
老者带着她一路穿花拂柳,穿过重重寺院大殿,到达一处偏殿内,踏入殿门时,她惊了一惊。
那壁上所画与正殿相同,只是原本应当画着佛陀的须弥座上,画着一只狐首人身的妖物。
(二)
李知容从大福先寺出来,回到城北宅中时,李崔巍也刚进门,才沐浴完毕,披散着一头银发,仙气飘飘地坐在院中——剥豇豆。
见她面如土色地回来,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拍了拍身旁的矮凳,招呼她坐下。
她站在院中,满地落叶金黄,风吹过时,有红尘烟火香气。
越是幸福宁静,越像幻境。
像他与她这样的亡命徒,人生本就是激流险滩,暗礁密布。这不知从何处偷来的安稳日子,终究是到头了。
“你早就知道。”
她终于艰难开口。李崔巍的手停了停,抬头看她,眼神平静。
“尉迟乙僧去找你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只是确认。
她点点头。方才在大福先寺中,她已知晓了一切。狐族的血腥往事、长生引的来龙去脉、她阿娘惨死的缘由,以及王将军五年后将死在幽州硖石谷、李崔巍两年后死于洛阳某处地宫的预言。
她从前不知道人族之外有狐族,而狐族之外,更有上下宇宙、天地浩瀚。人穷尽一生所探索的乾坤奥秘,或许只是沧海一粟。
天地不仁。
“你也见到了么,那幅《弥陀净土变》。”
她像失去所有力气一般,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只是呆呆看着他。
李崔巍像是已知晓了一切,一言不发,只是起身抱住她。豆类的清香弥漫周际,她闻到却觉得恍如隔世。
方才在尉迟乙僧的幻境中,她所见的不是虚妄之象,而是过去与未来数年中,她所切实经历过之事。桩桩件件,细致入微。最后一个场景出现时,她看见李崔巍浑身鲜血淋漓,被困在一处地宫内,在她面前合眼断气。她大叫一声捂上眼,幻境随即消失。
那景象太过真实,比回忆更让她战栗。
“要如何、如何才能让他不死。”
虽然知道是幻境,但是万一,万一它成了真。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也无法承受。
“人真是可笑可叹。明知终有一死,真正要死时,又不能直面。”
尉迟墨绿色的眼睛在暗处闪光。
“这个问题,李太史问过我,你的阿娘,当年也问过我。”
“李太史,他已知晓了?”
尉迟颔首,眼中有悲悯之色。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李崔巍所见到的,是她用匕首刺向心口,死在他面前的景象。
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唯有关心之人不同,所见亦不同。
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他答应你的条件,我也能答应。”
“容姑娘,汝此生最不能放弃的是何物。”
她低头思索,片刻后抬头:
“天下至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尉迟眯起眼看着她,轻叹一口气:
“汝与李崔巍所答,一模一样。”
半个时辰后,城北李宅中,李知容环抱李崔巍,轻声告诉他自己的答案。
“尉迟说,若要救你不死,我需在你……离世当日,寻得长生引。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能算数。”
这句话本身就自相矛盾,如同一句玩笑。
李崔巍轻抚她背脊,语气平静。
“他也是这般告诉我。”
她擦干眼泪看着他:“你如何想。”
他不假思索:“我不能让你涉险。你留在神都,其余事情,我来想办法。”
说罢他更紧地揽住她,额角抵着她肩头,有几分耍赖的意思:“汤羹要凉了,先吃饭。”
她笑:“好,先吃饭。”
她自告奋勇去灶上拿汤,迁延了一会才出来,问即说,是往汤里加了些八角与胡椒。
他的豆子已剥好,与粥同煮,暖香扑鼻。出房门时,却见她不知从何处捞出来一坛酒,破开泥封,已倒好了两杯等着他。
他端起一杯,抬眼看她:
“你不会在酒里下了药罢。”
她怒:“我是那种人么!”
吃罢饭,他突然觉得浑身燥热,颇像是当初服食五石散后的症状。李知容见她面色有异,上前试他的额头,却被一把推开:
“这汤,汤里有五石散。趁药性未发,你快回屋去。”
李知容叹气,更近地贴上来。她的气息芬芳馥郁,如同蚀骨之毒。
“怎能对狐狸没有防备之心呢。五石散是我下的,汤里下了一剂,酒里下了一剂。足够你睡到明日正午。”
她坐到他身上,亲他的眉眼、鼻梁、嘴唇,解开他的衣扣,衣料早已被汗湿。
“真能忍啊,李太史。”她感叹,用手细细抚过他结实胸膛,一路往下摸去,却在中途被抓住手腕。
“阿容。”他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欲望。可是欲望深处,有更大的悲伤。
她不再看他,自顾自低头吻下去。李崔巍忍不住发出低吟,伸手握住她脖颈。
她决意让他在这场迷梦中沉溺得更深,最好不要醒来。五石散除了催人情欲,还会使人手脚虚麻。趁他无法反抗,她在他耳边将平时羞于吐露的甜言蜜语都一一说给他听。
极快活时,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咬着她耳垂,低声开口:
“我会活着,等你回来。”
她心中一震。原来在他毫不在意地喝下酒时,即决定不违逆她的意愿,放她去寻那一线不存在的希望。
“好。等我。”
中了五石散的李崔巍比平时还要难对付,这场风月快结束时,她也累得身体酸软,费尽力气才爬起来梳洗沐浴。
天光乍亮时,她已穿好戎装,在他榻前放了一张纸笺,告知他自己随王将军即日出征,不需送别。
玄武门外营号吹起,她骑马列队,遥遥朝王将军示意。
大军浩浩荡荡自城北向南,穿过尤在睡梦中的洛阳城,定鼎门大街上,晨光初霁。
转眼,洛城定鼎门已在身后。前方千里之外,即是安西。
李崔巍:这就是传说中的分手炮吗。
第58章 【五十五】已许久无人这样称呼我
(一)
与此同时,城中地下丰都市内,安府君亦是一身戎装,背后的波斯老者拄着拐杖,目送他出门。丰都市主街上,浩浩荡荡的驼队安静等待着,望不见尽头。
“你终究是不信我能重振狐族,才会将长生引的事告与李崔巍。”安府君站在院门前,朝身后的人抛下一句话。
老者想要拍拍他的肩,却收回了手。
“尉迟先生,你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曾以为,你知我信我。既然不信,为何当年要将丰都市的权柄交于我手上。”
身后人的表情难得有一丝悔意。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你是狐族的项羽,终有一天,会替狐族灭暴秦、复血仇。”
老者长叹一声,身后黄叶摇落。
“可我忘记了,狐族术法再强大,终究也是人。项羽会犯的错,你也会犯。可惜,我不如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