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40)

作者:魏无忌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却看见他直接破了坛子的泥封,兀自端起酒坛喝了起来。

她急着上前去抢,对方却一个闪身,朝梅园外走去,边走边喝,眼见一坛酒要被他喝掉一大半。

她气急,跟在他身后试图要回剩下半罐,一回头却被捂上了嘴:

“小声点,前方有宫人。”

这宫中秘辛太多,她也不想惹祸上身,撞上什么不能看的,连忙转身就走,却被拉住。

“怕什么,隔着墙呢。”

她这才发现前方浓密树荫里掩映着一道宫墙,那人声就是从墙里传出的。她仔细一听,却惊得打了个激灵。

是太平公主,和当今的皇帝李旦。

颇黎不知天高地厚,竟拨开了树丛,瞧见宫墙处有一道裂隙,恰巧可望见对面的场景,连忙低声喊她过来看。

夜阑人静,对面的声音分外清晰。她听见除了太平和李旦之外,不远处还有孩童嬉闹的声音。出于好奇,她大着胆子朝里看了一眼。

宫墙内月光如洗。李旦还如从前一样,面色透着常年幽闭之人才会有的病态苍白,神态却不再咄咄逼人,慵懒地靠在榻上,看着远处两三孩童在宫人的陪伴下嬉戏玩耍。在他身旁的榻上,坐着太平公主。

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这对兄妹的互动自然而亲昵,宛如一对夫妻。

太平在往一只梅瓶里插花,李旦抓着她的另一只手赏看,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李知容听见太平问皇帝:

“阿兄,这些孩子中,会有你我的么。”

李旦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朕所有的子嗣,都是太平你的。”

她笑了起来:“那我要过继三郎做我的长子,阿兄可愿意?”

李旦不再说话,只是凝神望着远处。太平凄凉地笑笑:“不过是玩笑而已。但我当真喜欢三郎。这孩子与你最像,风姿卓绝,不甘居人之下。日后说不定,是他做皇帝。”

李旦忙低声训诫道:“莫要胡说。”

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我在此处说的,那一句不值得千刀万剐?便多说了一句又能怎样,王公贵胄,如今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

她抬头望着一轮圆月:“李旭轮,李令月。阿兄是旭日当空,我是流光皎洁。我们本是天生一对。若是命定不能在一起,我便改了我的命。”✻

李知容听得入神,没发现身旁的颇黎在听到这一句时,神色微怔。

李旦起初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地,扳过太平的肩膀,辞色俱厉地问她:

“太平,千万不可为了我去勾结乱党。”

太平紧张道:“阿兄知道什么了?”

李旦霎时恼怒起来:“你当真做了蠢事?”

她怒气攻心,压低了嗓子连声质问皇帝:“ 什么是蠢事?英国公清君侧时,你不出头;裴相被斩,程将军被赐死关外,阖家上千口流放充奴,你装聋作哑;如今豺狼当道,小人得志,圣人若是再垂拱而坐,天下就要易主了!”

李旦气极,手中的梅枝被咔嚓折成两段。然而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神色冰冷:“他们自己找死。我只要你活着。”

太平双颊流下泪来:“为何?阿兄,从前你不是这样的。先皇还在时,你曾发誓,要做大唐的圣主,如今怎么变得这般怯懦?”

他像被触了逆鳞,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不要提先皇!”

这一声惊到了不远处的宫人们,他们忙带着皇子们惶恐离去,关上了院门。

李旦瑟缩起来,像是怕冷般抱紧双臂。太平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拍着他肩膀抚慰。

“阿兄,太平要你活着,更要你身为李家的男儿、大唐的皇帝活着。若是你我活得如同蠕虫一般,那我宁愿去死。”

李旦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相拥着久久不言,直到李旦开口:

“太平,我曾与人盟誓,若是能保你平安,我可以不做皇帝。”

太平忽地起身,扇了皇帝一巴掌,这一掌在寂静夜空中清脆响亮。

“阿兄,你这是卖国。”

李旦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般坐着,毫无反应。之后,他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捶床大笑: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以为这李家的天下,不是买卖得来的么。”

太平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了他许久,最终昂起头来,朝她阿兄行了君臣之礼。

“过去二十四年,是太平糊涂了。从此以后,阿兄不必再照拂太平,你我各行其道。”

她抬头时的神色坚定狠厉,俨然是第二个武则天。她最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庄严的脸色上现出一丝柔情,如同面具裂开一道缝。

“万望圣人,保重龙体。”

她走之后,李旦便如同一堵摇摇欲坠的墙被抽掉了最后一块础石,力不能支地倒坐在榻上。

(二)

李知容与颇黎无意间撞见了这惊天的宫闱秘闻,连忙抄近路匆匆赶回了梅园,又七拐八拐回到了丽景门。站在宫城与皇城的交界处,李知容惊魂未定地长出了一口气。

身旁的颇黎倒是极淡定,拍着她后背帮她顺气:

“在下自从来了东都,倒是开了许多回眼界。”

她心中还在整理方才听到的讯息。皇帝方才说,他曾与人盟誓,用皇权交换公主平安无事,难道就是那日与安府君的盟约?如此一来,皇帝与丰都市曾做过交易,而安府君与皇帝联盟,所图为何?

她想起在与十殿阎罗试炼时,安府君曾说过的话。他要为边关流民和冤死的忠臣讨一个公道,可什么是公道?

她正胡思乱想着,颇黎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下雪了。”

方才还是皓月当空,突然间又雪落纷繁。洁白的雪落在地上,仿佛能遮住世上一切肮脏、丑陋、不可言说的过往。

她笑了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是啊,下雪了。如此看来,嗣雍王倒是能识天象。他方才还嘱咐我早些回家,说要变天了。”

颇黎冷笑一声:

“他是当年与废太子一同流放,又在宫中常常挨打,一身旧疾,每逢天气不好时,就浑身疼痛。故而朝中都传言说,此子能识天象。”

她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他:“你如何得知?”

颇黎打了个哈哈:“啊,司宾寺可是人多嘴杂的地方,知道这些个故事并不奇怪。李中郎不知道么。”

她不理他的信口胡沁,带着他朝宫外走。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若是没有南北衙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宫,她只能好人做到底,带他一同出去。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飞雪飘扬。他们骑着马,好似行走在幻境中。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颇黎,你可相信这世上有神怪妖魔。”

对方点头:“我信。”

她回头,恰好他也在看她。那双瑰丽的碧绿眼睛仿佛能读懂她的心,让她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那你怕么。譬如说,狐妖。”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问道。

对方停住了马,认真看着她:“只要了解,便不会怕。若狐妖是我的亲人,我不仅不怕,还会倍加关爱。”

他又策马走近她几步,两人在寒天中呼出的白汽几乎连在了一起:

“容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试一试。”

她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了。”

对方爽朗大笑,执鞭指向前方:“方才喝了你一坛好酒,在下赔给你。烦李中郎跟我去取一趟。”

她才想起来今夜所来为何,忙点头答应。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不着调的司宾寺主薄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像是许久之前就认识一般。

他们纵马越过天津桥,又穿过数条街巷,最后在城南的一所大宅前停下。他取了酒出来给她,又指指宅门:“我父母早亡,家中只有我一人。你若是得空,可以常来坐坐。”

他说得落落大方,李知容也只好点头答应。谁知他又补了一句:

“若是你没有空,我亦可时时去宫中找你。”

她疑惑地看他,正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当初她看李崔巍时那样。瞬刹间她明白了,这个康国人,对她有意思。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拒绝他:“鸾仪卫事务繁忙,怕是会招待不周。”

对方也不气馁:“那么,你若是想找个酒肉朋友,随时可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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