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英雄救美,隔壁那人今晚合该死在他手下,不料却凭空杀出这个手法生疏的刺客,替他先行插了一刀。
这突然生出的变故又将他之前的筹算全部打乱,显而易见,惦记着搅浑扬州叛乱这滩浑水的不只他一个,死者手中有密报的事情也早被传了出去。
今日杀了叛军的信使,明天还会再来一个,只要不杀光,总有一天消息会传到宫中。他要杀信使,是因武太后要等着瞧徐敬业将祸乱越做越大,而其他人杀信使,亦有可能是坚信只需得了这数天的空当,叛军即可杀到东都。
雨渐渐停了,空气潮湿而腥甜,四更鼓响后,不远处高楼上有人吹笛,是西凉曲调,哀婉凄恻,摧人肝肠。
今年二月,武太后废中宗,立雍州牧豫王旦为皇帝,九月六日,改元光宅,大赦天下,改东都为神都,那之后,洛阳城内一时新贵遍地,暗杀横行,一面是满朝朱紫,一面是人间地狱。
她睡着不久,躺在旁边装睡的人睁开眼,起身点亮榻前小灯,借着昏黄朦胧的光亮仔细端详眼前人。抬起手小心翼翼查看她颈侧靠近肩膀处一个极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神色复杂。榻上美人容貌全然陌生,可这胎记和她刚刚惊讶的表情又让他徒生念想。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尚值得他留恋,那就只有她。
现在想来,他对她全然不了解——她神秘的身世、奇异的血统、当初为何会恰巧与他相遇,又为何执意要与他分开。当朝的皇帝李旦尚在太子时,就搜遍九州地追杀她;她失踪之后,又刻意毁掉一切她曾存在过的证据。
如果不是他一直暗中搜寻关于她当年被害案件的点点滴滴,世上就再没人记得她。
阿容。
他默念她的名字,少女芙蓉般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幻境,永不能忘的美梦。
眼前的美人此刻用锦被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长睫上沾了一滴泪,一幅受气包的委屈样。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要擦掉她脸颊上那滴泪,手指触上她眼角,又忍不住抚上额际,想揉开她紧皱的眉头。
待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心思忽然一乱,于是嫌烫似的缩回手,赌气将灯吹灭。
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外面早已乱作一团,想必是昨日凶案已暴露,碍于客舍中皆是贵客,只能挨个叫醒缓慢排查。她匆忙下地准备跑路,却被身后人一把拽回榻上:
“待他们查完了再走。”
恰巧此时隔门被拉开,几个官兵黑压压堵在门口,为首的一个向两人行了礼,头也不敢抬,只是禀明昨日此地发生了命案,需要例行搜查。
他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中,背对着官兵,只露出一截香艳的肩膀。他自己衣襟大敞,发髻散乱,一幅春宵好梦未醒的样子,撑起身子缓缓抬头,看向门口,言简意赅地下命令:“出去。”
为首的一个抬头,先看见了他一头白发,便赶紧低头又行了个礼,示意手下人退了出去,还帮他掩上了门,出了连廊当即便压低声音训斥手下:“李太史昨日下榻此处,怎的没人告知我?都城百官名录你们何时才能背会?吓煞老子。” 又听得手下被踹了一脚,吃痛惊呼,接着小声辩解:
“百官名录近日来三天换一本,能背会我何必还在此处当差。”说罢,头上又挨了一记爆栗。
她听见他闷声在笑,不由得抬头看,刚巧对上一双清亮黑瞳。两人此刻都衣衫不整,春情满屋,十分暧昧。她耳朵红得像喝了酒,飞似地跳下地,找衣服穿上又匆忙系腰带。
他在榻上一动不动,看她换完衣服半晌才说:“我送你出去。”
她揣着陈年往事又要装作陌生人,越发搞得像心中有鬼,对方却坦坦荡荡。于是只能继续承了他的好意,片刻后两人相互依偎着出了门,他将衣袖大半笼在她脸侧挡着,装作一对情话说不完的狗男女。
出了伎馆,她眼尖扫过街角,看见一辆红盖青壁牛车,心中大石落下。他也马上放下了搭在她肩上的手,两人郑重行了礼,便各自回头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街道分外干净透亮,倒映着她身影渐行渐远,街角河渠上载满昨日刮下的落叶。
未来数年内,东都的青石板将被鲜血一遍遍地清洗,直到他们都深埋在泥土之下。就连端居东宫的那位都没有明天,何况是卑微如蝼蚁的他们。
坐上车,她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却再找不到那个显眼身影。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要在神都活下去,就得舍弃七情六欲,做群兽之中最狠的那一只。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开市鼓敲响,南市又人声鼎沸。无人注意角落里一辆牛车缓缓开出坊门。
远处有童谣咿呀响起:“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十一月,徐敬业兵败身死,祸连千余家。其叔父李思文以告密有功,官拜司仆少卿,其子赐姓武氏。
剧情线基本回归到正叙,本小说主线还是言情,副线会讲讲武则天时期的朝政斗争和超现实唐传奇小故事。整体还是偏甜的。
主角都是架空虚构人物(朱邪辅国有历史原型,但只借了个名字和身份),其他支线人物连名带姓的都可以直接百度,哪怕是出场一小段的小角色,在史书中也有自己的人生。
第5章 【二】掉脑袋也不能耽误吃饭
红盖青壁的牛车行出南市,一路向东,路过永太坊、绥福坊、怀仁坊,又出了建春门,直驱郊外荒废已久的白马寺。
车内坐着两个美人,高个儿手里拿着个樱桃饆饠,埋头苦吃,衣襟上沾了油也浑然不觉。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瞪了她半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饼训道:
“命都差点没了,还贪这口吃的。”
高个儿美人不声不响,朝对面死皮赖脸伸出手:“十三娘子莫急,有话吃完饼再吩咐。”
这次的试炼她虽险,但确实是过了。被称作十三娘子的绿衣美人白眼要翻上天去,被她这幅憨相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五更天刚过,街上便来了宿卫进了天香院,你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若是真死了,我这饆饠怕是要喂到你的坟头上去。”
她一张大饼已经快要吃完,还在搜刮纸袋子中的残屑,就差要舔手。听闻此言停了停,小声说了一句:“活着就好,下回我要五香饆饠。”
十三娘子已经不想回她的傻话,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问她道:“对了,昨夜杀了那信使,你又如何在院内待到天亮?真在后花园蹲了一晚上?可昨夜下了半夜雨,你身上却未曾湿。”
她想起昨夜,便想起昨晚种种,带血的长剑、敞开的衣襟,暧昧的月光与近在耳边的细语。九年了,没想到当年清风朗月、庄重守礼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她手撑着腮帮陷入沉思,手上的油蹭在脸上也不介意。
十三娘子用脚踹她:“难不成遇见了情郎,留你夜宿了?”
她眼睛眨了眨,半晌才淡淡答道:“怎么会。我寻了一件空客舍,困得不行便睡了,谁知醒来便误了时辰。” 然后将手拢在十三娘子腰上,低头撒娇企图蒙混过关。“小十三,我怕杀人。我以为我刀法已精进许多,可昨天……还是险些失手。”
听了这话,十三娘子长长叹了口气,对方爪子上的油沾了她一身也不介意。她没办法安慰她,只能轻轻拍拍她的头:“我答应你,阿容,下次给你带五香饆饠。”
她们是拿赏金的刺客,都听命于一个被称作“安府君”的神秘人物,过着将头提在裤腰带上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生活。做了这行便如一只脚踏入了阿鼻地狱,此生都不能回头。阿容和十三娘子便是安府君手下培养了三年的杀手,今日是阿容这把新刀第一次出鞘。
阿容赖在十三娘子怀里,闷声问她:“十三,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绿衣美人沉默了,想了一会终于开口:“十三岁时,崔明府趁着我家被抄,杀了我阿耶,把我阿娘和我掳入府中。我等到十五岁,才杀了他。” 她扯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对着阿容比划:“三寸长的短刀,我捅了七八刀他才死。十三岁之后,我就自认已经下了地狱,没想到地狱也还有十八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