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38)

作者:魏无忌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将粥温在炉中,倚在炉旁看窗外落雪,却因太困,不一会儿就撑着手肘睡着了。

数个时辰后,院门开启,李崔巍风尘仆仆地回来,带起一地飞雪。

他当下便瞧见上屋中点着灯,以为是失火,忙掀帘进屋,才看见在炉边酣睡的李知容,和温在炉火中的一碗粥。旁边还摆着一幅吃完的碗筷,显然,炉中那一碗是给他留的。

他本想叫醒她。可手刚伸出,又收了回去。

他也许久没有见过她。

眼前这个北衙闻名的“风”组统领此时睡得正香,手上沾着方才做粥时沾的炉灰,换了个姿势再睡时,手上的炉灰又蹭到脸上。

他掏出一条随身绢布,小心在她身旁的胡床边坐下,一点一点,将她脸上和手上的炉灰都擦得干干净净。

窗外雪落无声,他擦得很认真。

其实,方才他开门时,李知容就醒了,但她决定继续装睡。如果此时醒来,他一定不愿与她独处一室。

收起绢布之后,他又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看了她许久,才起身掀帘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碰那碗粥。

既已决意要独行前路,他就会拒绝一切出于善意或怜悯的温暖,以令心志不受动摇。这种近乎殉道的自我规训,从很久之前起,就是他的日常生活。

他唯一不可忍受的,就是看到她受委屈。

门一关,她就埋头默然流泪,到后来,竟又真睡了过去。梦中她衣锦还乡,骑马站在桥头,等着教书归来的李太史回家煮粥喝,落雪纷纷,也似共白头。

(二)

垂拱二年年末,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大破突厥,进封燕国公,食邑三千户,改授右武威卫大将军、神武道经略大使。

大军归来之日,正当上元佳节,举城欢庆,通宵达旦。

归城将领之中,除威震陇西的黑齿常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年方二十就因军功受封游击将军、兼任右豹韬卫翊府左郎将的黑齿俊。

纵使两人皆是百济人氏,又都精通高丽战阵刀法,但在此前少有人知,黑齿常之即是他的父亲。

年少俊逸,又有军功,一时之间,黑齿俊成为洛阳城中贵戚与豪富争相攀附的贵婿人选。

然而他刚回城受完封赏,便径直回了鸾仪卫,在卫所中一耗就是数天,愣是让送拜帖的媒妁们都扑了个空。

黑齿俊率余部得胜归来,也让鸾仪卫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从前,他本是武后特意安插在禁军中,凭此掣肘黑齿常之的一枚棋子。若是其父在北疆有任何异动,他儿子就会命悬一线。但此次战况紧急,不得已让父子都上了战场,偏又立功凯旋,若是恰在此当口动了鸾仪卫,难免君臣离心。

在酷吏宠臣与镇边大将之间来回权衡之后,武太后果断将来俊臣等要告发鸾仪卫的密奏先放在了一边。

上元佳节时,火树银花连夜发,就连紧张了数月的鸾仪卫所院中也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众人纷纷表示要去好好喝上一顿,恰在此时,上阳宫中发来敕令,厚赏鸾仪卫众人,并邀北衙各卫府诸郎将出席上阳宫梅园冬宴。

敕令中特明言,此次冬宴专为宫中适龄年轻儿女交游而设,除仍被圈足在禁苑中的皇帝外,诸王孙公主、凤阁才俊,并领着虚衔的北衙禁军兵士们,都可毫无顾忌地来吃酒赏梅。来着不用明言,自然都是依附于武太后的人。

她本懒得去,可李崔巍作为鸾仪卫统领必须出席,而席上,亦有太平公主。

她隐约觉得此宴不太简单,故而思虑再三,还是打算去一探究竟。

况且,她还答应过十三,要给她偷几坛宫中的好酒。

不好意思遛粉了,安府君在下一章。

第40章 【三十七】来不及了,快吻我

(一)

既然是去偷酒,就不能穿得太高调。她本打算穿着鸾仪卫的制服素面朝天地出门,却在跨出门前被无音一把拽回来,硬是给她化了个时兴的梅花妆,扎了个乌蛮髻,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套葡萄紫洒金缠枝纹的坦领交嵛裙给她换上,终于打理好出门时,院里吵吵闹闹的诸君顿时寂静了一瞬。

闫知礼手中的扇子一时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李知容眼疾手快帮他捡起来,对方立马彬彬有礼地牵起她的手: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在下险些忘记了,李中郎原也是个大美人。”

李知容将他的爪子打掉,回头去找无音,却见黑齿俊早已将无音拉过去,两人眉眼官司正打得热火朝天,只好叹口气,硬着头皮往丽景门去。

没走几步,她觉得身后一暖,扭头看时,却是崔玄逸给她披了一件大麾。正要道谢,对方却朝她眨眨眼:“莫要谢我,这是李太史的意思。”

她感激地朝崔玄逸点点头,对方却又多加了一句:“李太史还说,若今日染上了风寒不能当值,本月薪俸减半。”

李知容:“……”

出了丽景门,再走一段路便是上阳宫,有梅香隐隐飘来。

上元夜,上阳宫北侧梅园内早早地张罗一新,五彩锦幛一路绵延错落,将雅宴隔成或大或小的隔间,待合宴时,只需将锦幛稍加移动,就可变成容纳上百人的酒席。

今日列席者,虽明面上无尊卑亲疏之别,可随意取座,实际上仍是派系清晰、高低有序。

她因是行伍出身,按规矩只能与北衙六卫的一帮无赖儿郎们坐在一起,可谓众绿丛中一点红,想低调都不能低调,只好用大麾将头脸一罩,坐在那里装缩头乌龟。

不多时后,众宾客都稀稀落落到齐,梅园中各处都烧着炭盆,各人脚下也搁着暖炉,倒也一片融融春意。

宴席已开,陈酿佳肴一道道地呈上来,众人推杯换盏,没一会就喝得醉醺醺。她吸取了上回宴上醉酒失仪的教训,见着了好酒也浅尝辄止,争取熬过了宴席再顺一坛就跑。

然而,这一次她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

恰于此时,在梅林尽头,远远飘来悠扬笛声,如同仙乐。

所有人都抬起头好奇地看去,在纷纷扬扬的梅花中,一位仙鹤般的青年吹着横笛走来,那曲声欢快婉转,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起节拍。

笛声渐快,早已等候在宴席四周的教坊乐工不知何时出现,以不同乐器入曲——筚篥、五弦、阉鼓、铜钹、沙锣、达卜,又有身披纱丽的回纥舞姬旋转着踩上席中央的绒毯,手臂与脚腕上的铃铛随着舞曲一同响动,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那吹笛青年站在席中央,朝四方恭谨行礼,抬眼之际,一双漂亮如琉璃般的碧色眼睛一时惊慑了众人。

座中有一人忽地起身,带头鼓起掌来,却是武太后子侄辈中难得的俊俏人物——右羽林中郎将武攸宜。

“汉宫中失传已久的李延年旧曲《摩诃兜勒》,没想到今日能在宫中一闻,幸哉幸哉!敢问乐工姓字为何,隶属教坊何部?”

青年潇洒一笑,展袖回复,声音爽朗:“在下是康国人,单名颇黎,随商队来东都不久,现任司宾寺主薄。”✻

座中的贵族仕女们已开始用团扇掩面,相互调笑起来。不知这位俊逸有才又擅音律的异邦男子,今夜会归宿何处。

热爱西凉音乐的武攸宜热情招呼颇黎与他同席,而那颇黎却谢绝了贵胄的邀约,径直朝角落里一个罩着大麾装蘑菇的人走去。

李知容此时正在专心对付一个洞庭黄柑,故而根本没发觉此时场上静了一静,所有人都朝她望去。

待她终于将那倒霉柑子剖开,抬头时,一双碧绿眼睛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在下看此处尚余空坐席,可否行个方便。”

她觉得这狡猾的神色有三分熟悉,可又一时说不上来。可这人看起来温文有礼,好歹比身边喝得酒气熏天的兵痞们强一点。于是她爽快点头,将自己的桌席分了一半给他,还顺手掰了一半的柑子递过去:“吃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灿烂接过柑子:“吃。”

宴席继续进行着,酒过三巡,早已互相心许的年轻男女们开始互送秋波,有几个忍不住的随即早早离席,携手走进相隔的障子中去,梅园中暖香氤氲,分外旖旎。

李崔巍坐得离她不远,却是一直在喝闷酒。他此刻的注意力一半在李知容和颇黎的身上,另一半则在对面主座的太平公主和她身旁的年轻人身上。那人即是香宴时,曾救过他一回的嗣雍王李守礼。今日他没戴兰陵王面具,露出一副冲淡平和的面容,正在与公主闲谈,目光却时不时地停驻在李知容这一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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