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没有回头,站在院中冷冷答道:“需在长寿寺寻一年高老者做中间人,再折去两年寿命作担保。出入寺门,受烈火灼心之痛。”
“陈正字,敢问汝是凡人,还是仙。”
陈子昂已昂首阔步进了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二)
雪势越来越大,李知容眼睁睁看着对面人融化在雪中。果然是幻术。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然而向前踏一步时,眼前却一阵晕眩,地上的片片雪花,瞬刹间变得光滑如镜。万千碎裂的镜中,倒映着重重幻影,都是她与他。
少年时的李崔巍在院中读书,她在一旁煮茶晒药偷看他。孙夫子还活着,三人一起去看上元花灯,还有王将军。
他在桥头求娶她,她点了头。他们成婚,她的如意郎君牵着她走过百里长街。药铺后的小院里红烛高照,他们吻得缠绵热烈。
庭中枇杷绿而又黄,她与他像寻常夫妻般采药读书、在佛诞日携手去寺中求签祈福,春日桃花铺满洛水,他们骑马游遍四海九州,治病救人,仗剑任侠。后来他们有了儿女,隐居山间,他对她始终如初见时一般好。
再之后,孙夫子寿终正寝,王将军解甲归田,他逐渐老去,她却依然容颜未改。她搀着他看遍曾经去过的地方,直到他某日不告而别,留她一人在世间独活。
李知容抬头望天,有无穷无尽的大雪从九天飘下。
狐族寿命比凡人稍长一些,传说中的九尾狐甚至可以长生不死。但没人知道一只哑狐能活多久。唯其如此,她更加惧怕命运无常。
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有窸窣响动,迅速回身向后,却看见方才被她刺死的李崔巍的幻象又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朝她再次伸出手。
“阿容,既然走不成,便留下来陪我。”
她执刀的手有些发颤。
“十殿阎罗中,我幻术最强。留下陪我,你心里想的是谁,我便变成谁。我可以骗你一辈子,终有一天,你会信以为真。”
“阿容,世间男女之情皆是雾里看花,你又怎知,你的李郎比我情更真呢。”
她想起那夜在宗正寺的阁楼上,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容易碎裂的琉璃。
这次她出刀极快,没有犹豫。收刀回鞘时,对方胸口的血才缓缓流出,不过瞬息。
雪停了。
她大踏步走出院门,毫不畏惧地走进鬼城的茫茫暗夜。
下一章很长。
第33章 【三十】“乾坤颠倒后,公道还是公道吗?”
(一)
隋大业年间,位于洛南的丰都市集天下之盛,人物繁阜,车马不息。
数年黄河泛滥,战火侵袭之后,如今丰都市已沉入地下,经由历代府君幻术加持,成为一座鬼城。
鬼城之中,不仅有在此居住百年的妖,还有被地上排斥、驱逐、屠戮而流亡至此的人。
李知容不知自己在幻境中耗了多久。在解决掉第一个杀手之后,她碰到的第二个杀手是面容与她的仇敌一模一样、以刀丝为武器的傀儡师,第三个是化作她恩师与救命恩人的王将军、手持重剑,在荒漠中将她当做敌人砍杀;之后她遇到的四个结成阵法的杀手以乐器杀人——羯鼓、觱篥、琵琶与箜篌,令她在乐声中回忆起一生最屈辱、无力、自责与恐惧的时刻,她奔跑在鬼城空荡荡的街上,那些场景如同鬼魅一般追逐着她,如同跗骨之疽,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方才在与王将军的幻象比试剑法时,她因没有忍心砍下最后一刀,被幻象砍伤了左肩,血流不止,身上还有许多穿越傀儡师刀丝阵法时留下的创口。长夜深黑,她身上的热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奔跑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踉跄地向前走着。
若是今夜就命丧此地,也太过窝囊了些。
她啐了一口血,以方才从杀手那里抢到的剑支地,又缓缓直起身来。
纵使是命如蝼蚁,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间蹚出一条坦荡生途。她绝不坐以待毙。
她再一次闭上眼,倾听四周的异动。眼前那些回忆逐渐黯淡,最终只剩下嘈杂乐声,时近时远,时近时缓,似有千军万马金铁交加。
幻境中出现四座通天彻地的金刚天王塑像,各持一件乐器,她站在巨大塑像脚下,渺小如一粒沙。
她屏神凝息,索性盘膝坐下,将剑放在一旁,作打坐沉思状。
乐声渐悄,她听得头顶有窸窣人声,霎时挥剑向上突刺,耳边传来弦断的脆响。她赌对了。
乐声缺了一支,变得杂乱无律,凑不出完整幻境。她继续凝神静听,找准韵律破绽之后再次出手,将另外三股乐声源头也先后切断。
最后一个乐音消失时,天地俱寂,她站在天地尽头,前后茫茫不见人,只余剑尖鲜血滴答作响。
身上血流不止,她已经接近力竭,于是咬牙半跪下来,撕下身上衣料,草草包扎了一番。
未及她包扎好,天地又换了一番景象。这次,她变成了盛装贵人,坐在数丈高台中央的莲花座上,这是一台由几十人扛着的肩舆,长街四周,皆是跪伏在地的僧众。
她瞧见不远处燃着一丛一丛的灯火,诵经声接连不绝。肩舆停在一处庄严寺院中央,一个少年脸上涂着油彩,轻快越过院中燃烧的火盆,朝她所在的高台奔来。
是盂兰盆会。她心中突然反应过来。此盛会是为纪念《长阿含经》中目连救母的故事而设,每年逢此时,九州各地都会选出年轻俊逸的女子与男子,重演佛经中目连穿越十八层地狱救出母亲的故事。她在东都时也见过几回。
此时此地,她便是那祭台上被捆在饿鬼地狱刀山火海中的目连之母,而朝她奔来的那少年,大约便是目连。
她不知为何这一幕会在此时出现,只能握紧手中的剑……等等,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她最初拿着的错金弯刀。
少年已攀上了高台,正攀向莲花座。方才虚掩着的莲花座突然渐次打开,将她的面容呈现在万众面前。
少年攀上了莲花座,他们四目相接,李知容突然怔了一怔:
“安……府君?”
那少年的面目,乍看时与安府君一模一样,细看时却不同。安府君的眉眼更加妖异,有三分狐相,这少年的相貌却不似他那样,只是脸上的怒气与张扬的神色与安府君一般无二。
对面少年也怔了一怔,表情比她还要惊讶,迟疑着问道:“可敦?”
她心中一惊。她知晓,可敦是突厥人对部族主母的称呼。然而手上动作比心反应更快,在他还没来得及向她更近一步时,手中的弯刀已嵌进了少年的胸膛。
血缓缓流下来,她看着少年眼中的神色由惊讶、欣喜变成惊惧、愤怒和不解,接着是悲哀。
“可敦,因我是怪物,你也不要我了么。” 少年将刀拔出,狠狠地盯着她。
“可敦,我是你的儿子,沙陀部的小特勒。此次回瓜州,本是为接你走。”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抽痛,将弯刀从他身上拔出来,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这一连串动作并不出自她本心,只是少年如同被抛弃的小兽般绝望的眼神让她无法忍耐。
刀尖已经朝她心口刺下寸许,那少年突然握住了她的刀柄。仅仅是一个瞬刹,他的眼神便像换了一个人,眼中没有了真切的痛悔与不甘,只剩下燃烧的愤怒。
“我不准你死。”
他俯身将她从莲花座中抱起来,快步走下莲花台。《大目连变文》的唱诵之声萦绕耳畔,熊熊火光照亮他的脸,她亲眼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在飞速愈合,同时那张脸也如同神迹般起了变化,一点一点,变成了她所认识的安府君。
他扶她上了马,接着也飞身上马,穿过汹涌人潮,穿过冲天的盂兰节火堆与香雾,朝城门奔跑,城外旷野夜风微凉。
不知跑了多久,马定在原地,她从马上跳下,骑马的人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策马离去。
她心中有千百疑惑,不知这一关是过了没过,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安府君。
她回头看见大漠中银河垂地,在天与地交接的一线间,曾与她共患难的十三娘子,正执剑站在星空下。
(二)
次日午时,公主府前宾客盈门。
今日是太平公主家宴,延请洛京豪富贵胄来府上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