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崔巍眼神对上李知容,两人都知此人有鬼,于是疾步上前追去。那老人见状,突然拔腿飞跑,其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是看起来那般年近耄耋。
两人追至院后,突然一跃,攀着矮墙便翻了出去,李崔巍和李知容也随之翻过矮墙,那人已快消失在街角。两人接着追出去,惠和坊内街巷复杂,又多有居户们自行在坊墙之间搭设木棚晒制香料、晾染衣物,他们宛如在迷宫里竞跑,好几次差点就追丢了逃犯。
在跑进一个极狭窄的巷道时,那人突然跳起,用腰中弯刀砍翻了夹在墙之间的木棚。硕大木棚带着朱红的香料一齐洒下来,粉雾飞扬,将二人罩了个彻彻底底。
李知容眼看着木棚要砸在自己头上,李崔巍两步上前拢住她,木棚撞在他背后,发出一声闷响才掉落在地。他捂住她眼睛,声音就在她头顶:“别睁,会迷了眼。”
他们就这样站着,等飞扬的香雾终于落定,她睁开眼,看见李崔巍也正看着自己。两人贴得极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李知容推了推他,脸红彤彤的,不知是跑得急还是害羞:“那人跑,跑了。”
李崔巍仍是撑着墙:“无事。若那人确是安金藏,那以他的易容之术,有这一刻功夫必然已该换了另一幅容貌,我们现在再找已是大海捞针,不如从那太夫人处想想办法。倒是你……”
他认真上下打量她:“方才不曾受伤么。”
她想起他的伤,急着让他转身验看,李崔巍却耍赖不放手,还索性将她抵在墙上,像极了街坊无赖登徒子。接着又凑近她耳际闻了闻:“好香。”
两人都被泼了一身香粉,甚是狼狈。她也仔细闻了闻:“是天竺葵。” 说完又自顾自笑起来:“我们似这般胡闹,像是上辈子的事。”
话没说完,她的唇就被封住,李崔巍就这样将她抵在墙上,不管不顾地吻着她,像与心上人私会的少年郎。
他们在无尽天光下毫无顾忌地吻着,远处深巷里有孩童嬉闹声,有叫卖声,有羯鼓羌笛与觱篥的杂乐,都如露如电,只有眼前人是真实。
她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唇齿间全是温咸的泪水。他无奈停下,先替她擦泪:“从前怎不知道,容姑娘这样爱哭?”
她自己揽起袖子两把将泪擦干,又取笑他:“情郎始乱终弃,怎能不哭。”
这回倒是李崔巍听见情郎二字红了耳根,牵了她袖子说了声跟我走,就闷头向前走去。
李知容觉得有趣,也跟在后头,如同少年时,满心欢喜地跟着他在山野里瞎走。
行至坊门前,便看见崔玄逸在马车上远远地招手,李知容先行朝他们跑去,崔玄逸即下马禀报道:
“吾与无音翻检了历年与两京有大宗交易的蜀商名册,却找到了这个。本要用驿鸽传信给你,但卫所中最聪慧的那只……前日被李含光烤来吃了。故只好自己跑一趟。”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递给李知容。
纸笺尺幅不大,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串人名,多是南市中有头有脸的商贾。上面以墨笔圈住了几个人名。
“这几人都是在南市与蜀地做生意的各行行首,生意都多少与阿芙蓉有关。然这奇怪之处却是……”
“名册上这几人,近日里都收到了太平公主府的拜帖,邀他们前去……斗香。”
崔玄逸又掏出一张桃红洒金的拜帖,上面盖着公主府的印戳。
李崔巍接过拜帖,沉吟了一会。“王公斗香,所耗甚巨。他们用何物作质押?”
崔玄逸也沉思,突然焕然大悟般看着李崔巍:“李太史的意思是,此举看似是斗香,实则是行贿?”
马车中突然传来一个温柔声音:“此乃投名状。” 是无音。
“去了公主府斗香,便是答应了做皇党。” 李知容将证物交还给崔玄逸,翻身上了马车:“上车,我们回卫所,将这数名行首的户籍名册调来,再给闫中郎传个信,说要借他的流金演算一用。”
流金演算,是闫知礼在推演洛阳百工百业的市价涨落、行情变化方面准确如神鬼的技能。单凭这算学才能,他纵使不入庙堂,也能当个逍遥世家子,不知怎的却来了鸾仪卫。
李崔巍拽住马缰:“这几名行首都是旁支皇亲。他们的户籍名册不在户部,在宗正寺。李中郎,汝随我去一趟。”
她刚要下车,无音却偷偷拉了拉她袖角,笑得眉眼弯弯。“容姑娘今日好美。涂的何家的口脂?”
李知容想说并无,又想起方才种种,面上立即飞红,下了马车转身便走,李崔巍也不语,只袖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一旁的崔玄逸方才反应过来:“他他他他们……”
无音翻了个白眼,一挥鞭马车便轻快驶走,只剩崔玄逸在夕阳中哭着追马车的背影。
明天也有更新。
不好意思这章还是甜的,下章也是甜的,下下章就……
第30章 【二十七】“别动,让我抱一会。”
(一)
半个时辰后,他们从惠和坊到了城西的宗正寺。
此处本是保存李氏皇亲户籍名册与天下道士名箓之处,只因李家尊老聃为先祖。但近年来因武太后尊佛抑道,宗正寺也跟着年久失修,门庭寥落。
李崔巍推开沉重院门,无人把守。院中荒草蔓生,中央是座两层楼阁。
“李太史来过此处?”
李崔巍径直走到楼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沉重铜锁。
“初来洛阳时,李某曾在此处当值。”
木门推开,屋内竟窗门几净,像是经常有人来打扫。她随他上了二层,此时已是残辉夕照,落日洒金,照在小楼窗前的书案上。案几上密密层层堆着书册,还有一遍遍手抄的《太玄经》。
“信周其诚,上亨于天。”
她垂首看手卷上的字迹,是他的笔体。“ 扬雄白首书太玄。李太史亦曾有此雄心么。”
他不语,转身去阴影深处的成叠卷宗中寻户籍名册。她好奇地继续翻动案几上的书册,迫切想知道,当年初来洛阳的李崔巍,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成叠的书册里,除了山川地势图,余下全是草拟的上疏,尽是他的笔迹。
试设铜匦论、试制举论、策问论、贡举改制论、试武举论……
桌前还放着堆摞成山的安西四镇河川商道地势图。她展开一幅,上面皆以小字标注,驻军几何,历任驻军将领与部族统领名姓、商道数量、关隘裁设,另有安西都护边防策论数章。
她不再翻下去,心中却如点了灯一般,闪烁着小小火光。
在这乾坤颠倒、人人自危的无尽暗夜里,那枝她少时便倾慕、铁骨铮铮的翠竹,并未被大风摧折,还在泥涂中摸索他的正道。
李崔巍找到了名册,踱步朝她走来。她心中欢喜,却只简单问出一句,李太史,朝野皆议,鸾仪卫是太后豺狗,你怨过么。
李崔巍笑了笑,将名册放在案几上,抬眼望向窗外,长空微青,东都万家灯火渐渐亮起来。
“显庆四年时,先帝与太后颁《姓氏录》,五品以上给职事者,入《姓氏录》。军功五品以上勋官者,入《姓氏录》。旧士族未任五品以上官者,除出《姓氏录》。”
“吾先祖是赵郡李氏,却在李某先父这一辈,因无人在朝中任职,被除出《姓氏录》。”
他在案几前的高足凳上坐下,她便俯身坐在李崔巍腿上,好能看着他眼睛。
“然,李某心中,大为欢喜。”
“太后根基不稳,为笼络人心,提拔寒门士子,降黜士族,广开言路。此机缘千载难逢,若能长久施行,可令天下英才,不复困于士族门第之桎梏。”
“李某信武氏有帝王独夫之心,能令变法不废于一旦,故以身祭国器。至于能否功成身退……”
他看了李知容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创鸾仪卫之初,吾已存着死意。本想等太后殡天,就去九泉之下,与你相会。”
“ 你原以为,我已死了。”
他吻了吻她额头。“彼时,我找到了所谓证人证物,言汝已死,尸骨无存。彼时我只想,若以李某此生孤寂寥落、被朝野斥为太后走狗,能换得阿容在世,安好无忧,李某愿意。”
她长久地叹息一声,靠在他胸前,看着窗前的月。“生离与死别,若要二者择其一,哪个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