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16)

作者:魏无忌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在抽筋断骨的痛苦里苟活了五年,如今心肠硬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照着话本找如意郎君的小姑娘。

这场仗她必须要打,纵使从此都是孤身一人。

“臣李氏知容,愿为鸾仪卫,誓死效忠太后。”

她站在殿中央,声音清越,响彻殿宇。太后点头,拊掌称赞。她攥紧拳头,努力不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不多时后,太后留下李太史议事,李知容捧着御赐袍服与银鱼符,一步一步走出上阳宫。

此时殿中,太后长舒一口气,又靠回榻上, 略带责备地问殿下站着的年轻人:

“李中郎今日怎的如此急躁,竟出言阻拦朕敕封李知容。”

李崔巍行礼,嘴角含笑,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气:“太后圣明。某今日唐突,只因忧心公主义女千金之姿,难与我等亡命之徒共事。不想李千牛确是忠心奉主,是某多言了。”

太后嗤笑一声,抬手之际纱帘又层层合上,只遥遥传来慵懒一句:“汝并非忧心她忠心不足以奉主,而是忧心她乃安定公主之义女,其心难测。”

博山炉中又添上了新沉水香,太后令李崔巍退下,最后又添了一句:“朕添李知容在汝身侧,非是疑汝,而是疑那安定大长公主。”

李崔巍行礼离开,殿外又下起细雪。他低头匆匆穿过一重又一重楼阁,出了大明宫,穿过神都苑,终于在丽景门外停下,长舒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眼角微有笑意。

数月之前,他与她重逢,几番试探之后,几乎确定她就是阿容。当日天香院一面之后,他便派手下暗中跟着阿容去了白马寺,却在那里碰到了安定公主。

几天后,他便将安定公主与薛寺主的谋划告与武太后,议定先按兵不动,待收集到确凿谋反证据之后,再一并处理。

不在他筹算之中的却是,其一,武太后对薛寺主恩宠日隆,日后要除掉他,怕是有些棘手;其二,那陪在阿容身边的男人,鸾仪卫府竟查不到他的任何名册案卷。

其三,便是她今日加入了鸾仪卫。

他皱起眉,责备心头涌上的莫名喜悦。

他想见她,想在死之前互相温暖逐渐变冷的身体,这自私的喜悦让他害怕,也让他重新感到心头血液在奔流。

第19章 【十六】“我找了你很久,从越州到洛阳”

“李知容,你与我一同去。”

垂拱二年四月初八,李知容已领鸾仪卫职一年多,今天却是第一次与李崔巍两人外出查案。

案子发生在洛阳城东北的名刹、武太后为纪念母亲而捐建的太原寺,死的是天竺高僧地婆诃罗的大弟子。因为在现场搜到了南市春九娘家的浣花笺,案子又牵扯到了当今天子在做豫王时的旧事。李崔巍捻着那张纸沉思了片刻,突然眉头一皱,暗道一声:“不好,快去南市,找春九娘。”

接着他抬头看了一圈,视线落在李知容身上,便招了招手,叫她一同即刻前往南市。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南市北端的春九娘宅门前。洛阳南市的北端近似于长安平康坊北曲南曲,是教坊与伎馆交杂的烟柳繁盛之地,此刻虽已是日薄西山,坊内绵延一里长的各娘子宅中依然传出杯盘交错和嬉笑声音。

她对这块很熟,只因之前在天香院待了数月,每天趴在窗边看风景,对坊内诸娘子谁家热闹谁家冷清都瞧得一清二楚,可此番再来,却是与李崔巍一同查案,命运就是如此吊诡。

他们敲了敲门,没人应门。她便上手推了一下,门却吱呀一声敞开了,院中空空无人,有种奇怪的寂静。

春九娘是洛阳城中有名的花魁,早年是没入教坊的官妓,因擅弹琵琶兼书画而颇得贵人赏识,不久便自立门户,在南市购置了一处私宅,仍常与王侯才子往来。可此日,院中却无一点响动,他们快步进了前院,又上了春九娘所居的东阁,推开门扇,眼前景象让她不禁叫出声来。

李崔巍也后一步赶到,看见春九娘躺在榻上,脖子上扎了一根金簪,血沿着脖颈蜿蜒流下,浸湿了锦褥,人已死去多时。

她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间,检视有无可疑物件。走近了,才发现就在春九娘的榻边,手边放着一张纸,已被鲜血浸透了半边,但仍可看见上面的字迹,是同样出现在太原寺死者僧房中的一句佛谒: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她将信笺递给李崔巍,他少见地眉头紧锁,眼中带着愠怒。她又回头去看春九娘,她依然很美,虽然一双雏鹿般的清水眼现在已失去了神色,直愣愣地望向榻内侧的金漆小屏风。

等等,屏风?她俯下身去,顺着死去的春九娘的视线,也朝着屏风望去,发现那绘着金漆牡丹的小屏风中间仿佛还有夹层,于是伸手试探了一下,摸到一张薄薄的绢。她将绢抽出来,发现是一张地图,绢色已经发黄,不过依然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正在看着,李崔巍却将她的胳膊一拉,她向后退几步,后脑勺撞在他前胸上。接着他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低声道:“快走,房间里有迷魂香。”

她只在书册里听过这味香,是安息国所产,用量极少,却能让人短时间内头痛昏沉,严重时还会使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因为香气极微弱,近年来洛阳地下黑市中常有人高价倒卖此类香,用在何处,却无人得知。

她心中一震,马上收好手中的地图,正要跟随他走出房门,却听见远处隐约有脚步声。李崔巍左右四顾,只看见榻边有个木箱笼并未锁上,两人便躲了进去。

箱笼里空间狭小,又有层层叠叠的绫罗,十分局促。他们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眼尖,瞧见锁孔处有细微光亮,便凑上前去往外看。只见一个身量矮小、胡服打扮的男子蹑手蹑脚走进来。他用一块布密密实实护着口鼻,又背对着箱子,看不见他的脸。那人走到榻前,往屏风处摸索着,摸了空之后又趴在地上和床头仔细翻找了一番,半晌后方骂了一句脏话,不甘心地在房间内继续四处翻弄。

箱笼就在床榻旁边,只要那人一个转身,发现了它,难保他们不会暴露。阿容打算直接打开箱子出来,将那人当场拿住。要动时,李崔巍却握住了她的手臂,沉默着对她摇了摇头。

这时她才发现他神色有异,额角冒出细密冷汗,唇色发紫,握着她的手臂却热得发烫。以他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她贸然出去与那人缠斗,中了迷魂香的李崔巍就会成为对方的攻击目标。她只好继续屏住呼吸,一边观察他的情况,一边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柜子里憋闷不通风,又有衣服上熏香的甜腻气息,熏得她也一阵阵头晕。两人挨得极近,因李崔巍是后进来的衣柜,只好整个人笼在她身上,挪动间难免肌肤相触,湿热气息就在她耳边,一呼一吸间,让她心乱得能跑马。李崔巍此刻垂下眼睫,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像在忍耐巨大痛苦。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他脖颈上,想给他滚烫的身子添些凉意。

一步,两步。那人现在就在离他们咫尺之遥的地方,甚至一度要俯下身子查看箱笼。她警觉地听着,一只手握在身侧的佩刀上。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那人又骂了一声,不甘心地快步离开了房间,须臾间便消失在廊檐外。

她长吁一口气,推了推李崔巍,想要扶他起来。他却像终于脱力一般,重重倒在她怀里,怎么晃动都没反应。她急了,将李崔巍的手臂搭在肩上,一把推开箱盖,费力半拖半扛地将他拖出了箱笼,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春九娘的宅院。

为防止暴露行踪起见,他们之前将马拴在了距此处尚有一段距离的坊门外,这样挪过去怕是要一会儿工夫。现在尚不知凶手去了何处,若是那人突然折回,再加上李崔巍现在状况难测,她怕是难以应付。她咬了咬牙,左右看了看,瞧见离春九娘家最近的一处宅院上挂着牌子:刘紫衣,心中一喜。这位姐姐倒是她在天香院的老相识。于是她迅速扣了扣门,开门后,便带着他闪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李崔巍醒来,睁开眼模糊间,只看到一个身影在榻前,俯身倒药汤,身姿温柔灵巧,像极了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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