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都没有多看石屋中各色各样的人。
他不敢看。
尽管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半年,他还是不敢看杀人,也不愿看那些总是很快死去的奴隶。
普通人在鸻察,如果没能穿上霜色的袍子,通常活不过三日。
但也有例外,一些名流显贵也会来鸻察,他们会得到最无微不至的保护和照顾。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那么你就会是昭主的朋友,客人。
钱可以在昭主这里买到很多东西,亡命之徒一般从这里买酒,买一顿饭,买几注砝码赌博,买个奴隶。
他们一般只能买得起最低等的奴隶,相貌平常,身体粗笨,年纪大,只是个很普通的人。
这样普通的奴隶被买去,大多很快就会被杀死,或者轮奸折磨到死。
好的奴隶是非常值钱的。
比如他就是很值钱的奴隶,因为他原本出身于南朝世家,自小便是锦衣玉食的长大,识文断字熟读礼仪经典,相貌出众,年纪还轻。
如果不是北贼驱兵南下,他和家眷在逃荒的路途上失散被人卖到这里。
此时他本该在康平城中浪荡度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昭主说他是个好奴隶,值三十金。
从前他买花魁的一夜都不止三十金。
有学识的人值钱,美丽的男女也值钱,稚嫩纯洁的美童也十分值钱。
这些值钱的好奴隶通常会被卖给昭主的客人。
一些客人并不满足于昭主提供的奴隶,他们会告诉昭主他们想要的奴隶是谁,是什么样子。
他曾见过一位西绵客人向昭主开价六千金要南朝世家赵氏的四儿子,赵甯玉。
三个月后,他便在鸻察见到了赵甯玉。
当初被抱在仆从怀中的小少爷变成了个裹着破布,狼狈惊惶的脏孩子。
从云端跌下尘泥,只要六千金。
所有性命在鸻察都是有价格的,人命因贵贱不同,价格或高或低。
只要有钱,那么你可以在鸻察买到任何东西,酒水食物,漂亮的男奴,女奴,小孩子,甚至于要自己仇人的命。
只要给昭主足够的价码,昭主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而杀人对于这些蛆虫来说,一向是乐事。
昭主一向大方,若是从她手中接单,她会给足够让人动心的价码。
她是个尽职尽责的中间商,既会保证下单的大人物们足够安全,又不会从蛆虫手中抽去太多的佣金。
她会给每个人满意的价码。
同样穿着霜色袍子的年轻女人从他手中接过坛子,“昭主要什么酒?”
“昭主要最好的酒。”
女人将空坛子放下,端出完全没有拆封的澶酒,好奇的压低声音,“来了什么样的大人物?”
阮御左右看了一圈,同样压低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人,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非常漂亮。”
女人好奇的问道:“比珠珠还要漂亮吗?”
“那个女人比珠珠还要漂亮,漂亮的多,但一看就不好惹。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不像是奴隶。”
女人的眼睛亮了亮,面上多出一种诡秘的神色,她挑起眼睛故意做魅惑的眼神,“是不是特别媚?看你一眼就让你觉得骨头都酥了。”
阮御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那应该就是那一位了。”
阮御十分好奇,“哪一位?”
女人却摇了摇头,脸上多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她冲他眨了眨眼,抱出最好的酒递给她,“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有些恍惚的接过酒坛走出了石屋。
自从来到鸻察,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笑容,最多的就是男人污秽的笑容,却很久没有女人对他笑了。
他想起曾经在康平城中浪荡度日,醉在朱旗酒坊中的日子,家中那几房美丽的姬妾,竟顿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他回到树屋,刚一进门就被人一把从怀中夺走了酒坛子。
男人身材要比阮御高大的多,他光着上半身,胸膛健壮宽大,臂膀上都是起伏的肌肉,只穿了一条黑色的麻布长裤。
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强壮的豹子,威风凛凛,又凶又野。
那双眼睛阴沉暴戾,充满血腥的杀意。
阮御胆怯的后退了半步,垂下头,“襄君大人。”
锦帐后传来女人与男人的大笑声,整个树屋中都弥漫着浓郁的酒气。
男人嫌恶的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咒骂道:“恶心的贱奴。我真想把你的头拧下来塞进狗肚子里。”
他抱着酒坛走入了锦帐中,阮御跟着垂头丧气的进了锦帐。
襄珑俯下身,取过女人手边的空酒碗,替她倒满了一碗酒。
“鸦姐,您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酒。别的不说,浊荒其他地方肯定都尝不到。即便在梁朝也只有丹阳能尝到,南朝只有康平城能尝到。”
阮御发誓他从没见过襄珑这么低眉顺眼的样子。
昭主懒散的靠坐在一个健壮英俊的男人怀中,她看起来年纪大概在三十上下,有一头蓬松浓密的褐色卷发,经过精心梳理之后,松散的一直垂到地板上。
她脖子手腕上都缀满镶嵌金玉的首饰,肩头斜披着一块朱红刺金的锦缎,花纹极尽繁复华丽。
对上她那双美丽的灰蓝色眼睛,会让人生出种这里不是荒僻无人的潮热密林,而是身处世上最富丽堂皇的宫殿般的错觉。
她不像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震慑着所有蛆虫的暴徒,而像是一位得体尊贵的女王。
这个昏暗陈旧的竹屋尽管铺了地毯,陈设了许多宝物,但仍然配不上她。
她笑眯眯的瞥了一眼襄珑,打趣道:“女鸦可真是魅力非凡。襄珑这小子都没有替我倒过酒,没想到先便宜了你。”
“不就是一碗酒的事,老大你只管开口!”
襄珑涨红了脸,着急忙慌的又倒了一碗酒要递给昭主,只是手抖得酒坛都有点端不稳,往青色的裙摆上撒了不少。
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襄珑的手腕,从他手中接过了酒坛,张嘴仰头直接往下倒,
酒液从褐色的坛中落入她殷红的唇瓣,她微微露出的白齿,弯曲的修长脖颈,喉头滚动,胸口起伏。
有几滴晶莹的酒液从她的嘴角滑下面颊,顺着脖颈下滑,坠落在她微微凹陷的锁骨间。
襄珑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重,方才被她触碰过的地方都好似着了火。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大脑一片空白。
她一口气狂饮了半坛这才意犹未尽的将酒坛抛给了对面的男人,随意擦了擦嘴边的酒渍,疏狂一笑,“哪用这么麻烦倒来倒去,直接喝就是了。”
第87章
接过酒坛子的男人抬头将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随手将酒坛搁在脚边。
“喂,”他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一只手支在桌子上, 俯身凑近襄珑, “还有吗?”
他一靠近,酒气就扑面而来。
乱糟糟的头发堆在头上,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唇和冒着胡茬的下巴。
襄珑脑子里仍然是方才看到的画面,大脑迟缓的运转, 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还有吗?”
男人趴在桌子将身子完全倾斜, 上身几乎占据了整张桌子,他伸长脖子凑得更近了, “还有酒吗?”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按进那捧乱得跟鸡窝似的头发,她漫不经心的将手指插进他蓬松的短发, 揉了揉他温热的头顶,像是抚摸着一只凑过来的大狗狗。
她支着下巴,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散漫中略带微醺感的笑容, “法秀,你占了我的桌子。”
谁也没办法透过那一捧鸟窝似的杂乱短发看到他的眼睛,猜到被像是狗狗一样抚摸着头顶的人究竟在想什么。
襄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个奇怪的人正在向他要酒。
这个把头发剪得很短, 没有辫子, 乱糟糟的顶着一头鸟窝,让人怀疑他究竟能不能看见路的家伙叫做法秀。
一个奇怪的,但从没有失手过的顶尖杀手。
法秀在向他要酒。
传闻中从不失手的顶尖杀手向他要酒,还说了两次。
他有些后脊发凉,用那种神思不属的状态来对待这些杀手。
太危险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 他看到那位十分危险的奇怪杀手低下了头。
女人习以为常的将那捧鸟窝揉的更乱了些,那双妩媚的眼有了些微变化,多出些许似真似假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