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邈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善良在他看来等同弱者的标签。他想起丁大成从前曾对自己说,他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努力挣钱不过都是为了她。这样想来,也许姓丁的是一个好父亲。可好父亲并不是他原谅他的理由。
若他对丁大成善良,又有谁来施善于他?
王邈的心底有一本账,一笔笔记得分明。他是天生的商人,永远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是最好。可那个晚上,成助理却对他说,算来算去,他的这本账上只怕还是漏了一个人。
王邈起身离开时,扶起了一个歪倒的小东西——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八音盒,兔子的嘴巴咧得很大,笑得开心。
“小樽昨天夜里下雪了。”
在札幌的新千岁机场,宋爱儿看着从通道缓缓走出的丁大成,轻轻问候了一句。机场里人很少,这个点除了落地的乘客,几乎没有什么候机者。
他们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握手,落地玻璃外是久久未至的曙色,夜和昼游荡在天穹的边缘。
丁大成对她微微一伸手:“坐吧。”
两人于是并肩坐在了等候的靠椅上。
宋爱儿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牛皮文件袋,递到他的怀中:“这是蒋先生要的东西。”
牛皮文件袋里厚厚的一沓文件,丁大成放在掌心掂了掂,有些不确定真假。
她于是笑了笑:“我听说,老王董有一枚田黄石私章。所有重要文书只有盖了那份私章才作数。王家家大业大,这份遗书里有大半是关于家族财产分配。我事前一一地检查过,每一份都盖了私章,没有漏掉的。”
听到这样的话,丁大成面露微微的尴尬之色,随手交给她一只信封。
宋爱儿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两次中转的机票和一只U盘。
“好,收到了。”
其实所谓的交接也不过是这一刹那。
十几分钟后,戴着墨镜的丁大成从新千岁机场的大厅一侧缓缓地走出。宋爱儿站在门厅下送着他:“丁秘书,一路顺风。”
天色尚未真正大亮,对方站的又是没开灯的暗处,恍恍惚惚中似有一整个世界的倒影夹叠而来。
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微笑的,可那面容却又十分模糊。这次一别,两人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丁大成忽然问了一句:“离开札幌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她笑了笑。
丁大成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其实王总一直对你不错。”
“我知道。”她笑笑。
“王邈他……恐怕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
丁大成看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会宋爱儿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穿着热裤,很用力地拿喷头洗着车。大约是没想到车里有人,她用手指蘸着水,在车窗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天,他没有降下车窗。仿佛很得意自己的涂鸦,二十出头的女孩两腮微微鼓起,笑了。
这个和宋衣露太过相像的笑容让他的心里一动,最终决定把她牵扯进阴谋里。
世上的事是否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而每一个人都是轮回中终会碰到的小小棋子。命运是一只藏在岁月之后的翻云覆雨手,它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每一个棋子,使它们之中的一些靠近,另一些却远离。等到身为棋子的人发觉不对劲,却已经无法抽身。
“其实……最早时在4S店注意到你的第一个人是我。”丁大成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蒋先生,他知道另一位宋小姐和王总的事,所以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她听他这样说着,忆起的却是某个遥远的春天的夜晚,萍水相逢的他给自己解围。
好在他们都不是好人,所以不必心怀愧疚。
她点头微笑:“我都猜到了。”
云层后的太阳正在渐渐地升起,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平坦的机场大地上,丁大成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大步离去。
风还是这样呼呼地吹着,可是已经并不像四点时那样的清冷。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宋爱儿抬手去遮挡那刺眼的金色光芒。
当她放下手背时,不远处的王邈正按下了耳麦上的通话键,对那头说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话:“抓。”
于是就在这宋爱儿从侧厅走向候机大厅的短短一分钟路上,一幕她万万也想不到的雷霆行动正在发生着。
她前脚刚送走丁大成,这个手拿着王氏家族遗书的男人后脚就被埋伏在新千岁机场外的商业犯罪调查科警员一拥而上按倒在地。
耳机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成助理:“人抓到了。”
王邈分神听着那头丁大成挣扎的动静,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落地窗前缓缓走过的那女人。她的步履不快也不慢,没带什么行李,显然是做好了永不回来的准备。
清晨五六点的阳光是金色的,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粉撒在了人的脸上和衣上,连影子也带着恍惚的光晕。她的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场短暂的旅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成助理的声音渐渐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香港那边只要有人证,就可以开始进行对蒋与榕的调查,现在只剩下这个宋爱儿了。”
顿了顿,对方缓缓地问着他:“这位宋小姐……您预备怎么办?”
王邈没出声。
成助理于是又告诉他,她订的是早上六点二十五分飞往釜山市的机票。声未落地,整个候机大厅已经同时响起了日英文交错的航班启程通报。机场的大时钟分分秒秒地走动着,上机的乘客拖动的大旅行箱叩刮着地面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响动,语调优雅的催促通告交织在他们的头顶……整个安静的世界像是随着阳光的到来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在对方喋喋的话语中,王邈忽然毫无预兆地按断了通讯,一手摘下了耳机。
他起身大步地走向了她。
有那么一两秒,阳光将两个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
他站在原地没动。
没有丝毫察觉的宋爱儿渐渐地走远了,两道影子于是重新分开。
就在那么短短的一刻,王邈忽然发现一件事,自己其实很爱这个女骗子。
这样可笑的一个字。
这个字,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她说出口,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而未来也更不会有。可是,他忽然想要放过她……他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人影走向了通道口,却没有一点要拦住她的念头。
过了这个通道,她就会登上飞机。
到了韩国的釜山,短暂的中转之后,也许会飞往加拿大的多伦多,也许会飞往澳洲或南美,谁知道呢,总之是地球上任何一个离自己远远的角落。她不像丁大成,没有提前给自己留了那么多条真真假假的退路,所以也让人难以查觅到她离开日本后的踪迹。
如果这一刻没有这妇人之仁的犹豫,赶在航班起飞之前抓住她,这个女人又会有什么遭遇?她会被人调查,经过漫长的辗转看守,盘旋在各方势力的角斗之中,最后在监牢中度过最好的十年。
什么都知道的王邈,就这么看着那个几近孑然一身走过通道的女人,忽然觉得脑子里乱极了。一时是最开始的那个晚上,她从泳池爬上来,抹掉一脸水的狼狈模样。一时是她穿着围裙吆喝他快点去买醋的样子。一时是几天前醒来那张空荡荡的床铺。
那么多个宋爱儿变换着,忽然间,一切都回到了在奥勒小城的那个夜晚。
她在小酒馆静谧的烛光中问他:“什么是爱呢?”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已喃喃着微笑起来,醉得趴在了他的胳膊窝里。那天,王邈背着她走在奥勒积雪的小路上,两旁的酒馆都关了门,很深的夜,天上的星星那么亮。
他背着她一直回到乡间的小别墅里,脚下的鹿皮靴被雪水浸得湿湿的,他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直背着她走下去。脚是冷的,心却意外的安宁。
他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后来她也从没再问过。一直以来,宋爱儿都是个识相的女人。
王邈从袋里掏出了手机,迟疑地按下那个号码——正在换登机牌的宋爱儿低头摸出手机。
他用的是陌生号码,她起先“喂”了两声,可是听不到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