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宋……”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
她把话咽回了喉咙里,眼睛望着杜可。杜可张了张失血的唇,毫无预兆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对方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宋爱儿惊得一下松开手,却发现双手被她握得紧紧的。
“爱儿,我怀孕了。”
宋爱儿定住。过了十几秒,她小心地谨慎地问:“蒋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杜可笑了笑,“还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终于意识到事态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一些的宋爱儿抬头看着她,杜可却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对方站起身,如同从前一般风情万种地缓缓扶着墙走到了窗边。住院部楼下有一片很大的草地,草地对面有一汪清澈的湖泊。夕阳的影子总是宁静地倒映在湖中,风吹来,仿佛被揉碎的一池残红。天气清冷的十一月,风吹落木萧萧下,黄叶被低低地卷起在草坪上空。
杜可低着头,神情莫辩。
“蒋与榕要结婚了,是三天前才决定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他的那位老丈人心脏病发,走得很突然。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忍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还是把这一天盼到了。”
宋爱儿看着她的背影,生怕她出什么事。
谁知杜可像猜破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似的,忽然回头一笑:“爱儿,你怎么那么看着我?你担心我做傻事?”
“他要结婚的对象是个才从国外念完书回来的大小姐。”杜可的话一句接一句的,“风信子……咦,你怎么带了它来看我。风信子是蒋与榕最喜欢的花。我记得从前有段日子,他每天抱着一束放到前妻的墓上。哦,你还不知道他有个前妻吧?”
“杜可姐。”
“别这样看着我,你瞧你的眼神里都写着同情。”
“蒋……”
杜可顺着她的目光向病房的一角望去,那里有个小小的摄像头。她似乎早就知道它的存在,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摄像头前,把那当成一面镜子,梳梳头发拢拢宽大的病服,重新坐回了宋爱儿的对面。
“我怀孕了,我也能当妈妈了。”杜可笑着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是昨天检查时医生才告诉自己的事,“哎,宋爱儿,你说,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
“是那位法国厨师的?”
杜可没心没肺地拧了一把她的脸颊:“你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宋爱儿知道杜可和那个法国厨师要出事。有那么一阵子,杜可谈起那个人时眉目之间飞扬着喜悦的光芒,就像个头一次恋爱的小女孩。后来餐厅关得那么突然,杜可又忽然和自己说缺钱,自己便意识到事情不妙。
“其实我不爱他,真的,一点也不爱。”杜可的表情微妙,“我只是喜欢那种感觉。”
“你知道吗,被人珍惜,被人欣赏,被人爱护。一切感情都有回应。你做一个小动作,他全能看在眼底。你的每一次心痛和快乐,他都能懂得。你不是对着一根木头讲话。”
宋爱儿看了一眼那只明目张胆的摄像头,她有千句万句的话要问,此刻却一句也不方便说出。
杜可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
宋爱儿点点头。
杜可眼中的光芒仿佛一下子黯淡下去:“蒋与榕不会放我走的。”
“可他要结婚了。”
“他说过,把孩子打了,一切事都当作没有发生。”
宋爱儿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细细思忖,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蒋与榕喜欢这个女人,愿意包容她,忍耐她,甚至在婚姻之外负责她的一生,这不正是许多故事里都会出现的事吗。他给了她这个承诺,并非没得选择。杜可却既不接受,也不离开,仿佛自作自受一般地落到这个两难的境地里。
还是,有什么蒋与榕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放出视线之外的理由?宋爱儿看着她,杜可的眼珠子里像藏着话。
两人安静地对坐着,窗外的阳光落在病床上,仿佛一道瀑布,把光明和阴影轰然地隔开了。一个声音忽然蹿进她的脑海里,是那个王邈公寓楼下的晚上。那天的情景和这个下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远远的大堂的灯光,泻落在车座上,把清醒的杜可和微困的自己分在了两个世界。杜可说,有些事,是要带到棺材里的。
宋爱儿心里发冷,问她:“杜可姐,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杜可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有一点隆起的征兆。真神奇,这里头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女人躺在懒洋洋的阳光里,靠着床,对她说:“你帮我听听吧,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动的声音?”
“这哪听得出。”
“听听,就听听吧。”杜可请求她。
宋爱儿只好把耳朵凑上前,仔细地趴在她的肚子上半晌。阳光落在耳郭上,晒得耳朵发烫。她抬起头时,杜可问:“怎么样?”
“没有。”
“我还想让你听听是小子还是闺女呢。”
“杜可姐……”
“打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杜可还是在笑,“放心,我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的。”
“蒋先生能让你生下他?”
“我有我的办法。”
病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杜可向她迅速作了一个口型:伸手。宋爱儿伸出手,女人隐秘地在她掌心写下一行数字。她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眼神是疑惑的。门外的护士这时已推着小车进来。杜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重新坐回了床边,露出疲倦的神色:“走吧,爱儿。我累了,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
宋爱儿按捺住心头的话,抓起包,朝门边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望去,杜可正伸出一只手给护士,又用另一只手灵活地从口袋里摸出小半支烟,衔在唇边。一手按住打火机,吃力地点燃了烟头。盛大的阳光里,那一点火星子小小的,转瞬即逝。
宋爱儿不知怎么心里一动:“杜可姐。”
打针和被打针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她,她站在门边,抓着包:“过阵子我再来看你吧。”
杜可吐了口烟,看着在打针的护士:“太吵了,你让我一个人消停消停吧。”
“那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那一点烟头没点好,她只吸了几口就灭了。杜可索性将它摁在一旁的水杯里,小小的烟头沉浮着,像水里的火花灰烬。在宋爱儿屏住呼吸的等待里,她笑了笑,说:“等你趴在我的肚子上,能听见孩子动了……等那时候,你再来看我吧。”
第十七章 风来云散,一切成过往
王邈这头越来越忙碌,有时忘记吃饭,有时把电脑一合整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空墙发呆。
宋爱儿知道,他这是碰上难题了。其实不看报纸也知道,形势越来越不妙。前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在一年多后显现出了它的力量。当时金融界人人自危,王家凭借着雄厚的资本一马当先,借机注入大量资金进入公共基建领域。这些长线项目收益可观,只是需要不间断的巨额资金支持,在很多生意人看来是一个至少长达十年的无底洞。
王邈的父亲在世时,商界声望颇高,又有一半侨商背景,所以不惧风头地一笔拿下。如今只剩王邈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再加上股市动荡,一场收购战悄无声息地在这一年的年末展开。
他一着急上火,脾气不免比平常更大一些。
宋爱儿看在眼里,沉默无言。
北京的天气越来越冷了,走在路上裹着大衣仍会瑟瑟发抖。
这天,宋爱儿起身拉开落地窗的垂帘,忽然回过头,冲着王邈喊:“快看,外头下雪了。”
正和人视频会议的王邈转头看她一眼。外面的世界是雪白的,女孩的笑容是干净的。这笑容看得人心里一动,似乎所有烦躁都渐渐地淡却了。会议已经进入了尾声,王邈切断视频,赤着脚从地板上走来。
她一回头,这个人已然双手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用头微微地抵住玻璃,似乎疲倦到了极点。
宋爱儿正要说些什么,王邈却做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站了好久,站得她都快瞌睡了,王邈却忽然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