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爱儿的手机又在包里不停地振动了起来。宋爱儿拿起看了一眼,神情平静地摁断了来电,仍旧没有举牌的意思。这次,她不用回头都能猜到王邈颇有深意看自己的眼神,也许他的额上还突起了细小的青筋。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王邈的神色不对,又看了看面露尴尬的那位王家未来儿媳,稀稀疏疏地举了几个牌应景。没人搭台唱戏,王邈只能以极低的价格来完成这场作秀。宋衣露没崩住,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虽然还在笑着,已经忍耐住怒气。她低头,伏在爸爸宋保宁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宋保宁回头看了眼王邈,视线又久久地停留在宋爱儿的身上,眼中的鄙夷之色暴露无遗。
主持人高高地举起定交锤:“两万一次?”
“两万两次?”
“两万三……”
“Wait a moment.(请等一下。)”不知是从拍卖场的哪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喊停声。半途闯进拍卖会现场在西方通常被视为十分失礼的举动,然而一身咖啡色西装和黑白线条高脚裤的许蔚却紧跟着用普通话微笑着又解释了一遍:“请等一等,这幅作品恐怕不能被授权拍卖。”
随着她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朝着拍卖会大厅的侧门方向望去。缓缓推开的侧门后,紧跟着许蔚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法国女孩有着琥珀色的眼珠子和深棕色的长发。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在巡视了一圈后,终于平静地定焦在宋衣露身上一动不动。
许蔚替她补充着:“我们怀疑,Freda.Song小姐这幅正在拍卖的《晚雾》涉嫌造假。”
第十五章 那么远,那么近
傍晚五点过后,所有拍卖都已结束。
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随手关掉了拍卖会大厅里的吊灯,四周一下子变得幽暗,快要锁门时对方才发现会厅的前排还坐着一个人。
从背后望去,宋爱儿的姿态宁静,挺直的脊背似T台上走秀的模特才有的姿势,她瘦,胳膊也细细的,无声地搁在腿上,扬着下巴长久地凝视着拍卖展台的某块空白,仿佛欧洲电影里常会出现的静跪在黄昏教堂中的宁静而虔诚的小女孩。
那幅画着法国夏季傍晚的山冈景色的作品已经按照规定撤下,所有的拍卖品也都已经整理归库。
宋爱儿的眼睛却一直牢牢地盯着那块空白,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的唇角已经肿了,血迹已凝固,从唇角蜿蜒而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坐了许久,她才起身离开。她沿着悠长的堤坝慢慢地走着,西湖广袤,淡烟薄雾从湖面上缓缓地蒸腾而起,四面八方簇拥而来的丝缎子般的湖水,被远处小小的船影搅开了一圈又一圈泛开的涟漪。什么都离得远,连晚风也是远远的。三三两两的路人携手从她身边路过,大多是年轻恋人,也有白头的伴侣。
她听他们说花,说草,说起桂子香的时节,声音亲切。宋爱儿想,如果当年许南屏肯听一句长辈的劝,没有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上过宋保宁,执意为这个负心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给赔上,而是找一个温柔静默的杭城男人结婚生子,也许今天的一切就会大不相同。
她和那个男人会就这样平平顺顺地白头到老,自己会出生在一个杭城的小户之家,从小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去上学,喝妈妈煮的桂花粥,等到这样的八月傍晚,闲来无事,一家人牵手在西湖的堤坝上散步。许南屏和那个男人在前头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后头安静地看。夕阳把这平凡的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样的她还会跟王邈碰上吗?
至少,她不会那么的难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怒的他一个耳光扇得摔在地上。她不会蹲在地上,小心地一点点捡起自己碎片一样的尊严。她不会走上穷途末路。
拿着喇叭的导游正和一群外地游客解说着苏小小墓。有人打断导游的话:“苏小小是个妓女呀。”“是妓女,还是个名妓。说她当年和一个叫阮郁的豪门公子好上了,好得轰轰烈烈。后来这个阮郁被父亲召回,不准他再和苏小小来往,两人也就没了下文。”“真是作孽。”“人总是要先学会自爱。”
宋爱儿等着听导游往下说,谁知那导游笑嘻嘻地听着他们争辩,旗子一挥,带游客们往另一个景点走去了。
八月里的黄昏,空气里还余有白天的灼热,天黑得迟,那样静谧暗淡的光影落在了小亭子的柱子上。很快又来了一个赶场的旅游团,一样的解说词,一样感叹的众人。
宋爱儿一直听到了很晚才回去。
度假村离深泉寺很近。她顺着寺院后的山峰一直往上走,走到山径分岔处,忽然听到了远远的暮鼓声从半山中隐约地传来。僧人诵念之声不绝,采茶的农人也整装归家了。
酒店的保安认得她,因此看她从后门进了古村也未曾阻拦。还未开放的古村里,黑瓦黄墙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天渐渐地黑了下去,宋爱儿站在一个小院的门前呆呆地立了很久,才伸手一点点推开小门。
暮色已至,这个酒店完全还原了十八世纪的中国村落,几乎没什么灯。房子里没人,王邈不在,她乐得见这样的场面。
一个人和衣而卧,蜷缩在薄被里变成小小的一团。
大约凌晨两三点钟,王邈回来了。他一推门,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宋爱儿翻了个身,两人在黑暗中眼睛明亮地注视着彼此。王邈下意识地想往墙上去摸按钮开灯。在粗粗糙糙的墙上摸了许久,他低声骂了一句。
床边倒是有一盏小灯,可是得用火点燃,这是一种古旧的蜡烛灯。宋爱儿从抽屉里摸出小巧的打火机,点上火,一室幽幽的光明。烛光泛着浅浅的红晕,像是捣碎了的胭脂涂抹在她的脸上。
她肿起的嘴角,还有浮着红印子的右脸,呈在他眼前。他伸出手,指尖是温热的,带着一种醉人的温柔,一点点地抚摸着那道红印子:“疼么?”
宋爱儿没答话。他于是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下了,扯了扯自己的衬衣扣子,拿眼斜睨她。喝醉酒的人全身都不听大脑使唤,她像平常一样替他解开了几个扣子散热。
王邈呼了一口气,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宋爱儿盘坐在床头,床边有一枚小镜子。
王邈盯着她的后背静静望了一会,枕着头,重复着那个问题:“疼么?”
宋爱儿开口:“我不喜欢宋衣露,也不喜欢宋保宁。跟宋家沾边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疼么?”王邈第三次打断她。
宋爱儿笑了笑:“大概吧。”
王邈想了一会,哑声开口:“宋爱儿,Freda和你不一样。你别拿我对她的标准来要求我这样对你。这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对咱们都不好。”
“哦,她和我哪里不一样呢?”
“Freda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一直是一帆风顺长大的。你这样做,当众揭发她的毕业作造假,跟毁了她有什么两样?”
宋爱儿听得笑了一声:“听着是我该挨这一巴掌了。”
王邈说:“你妹妹心眼没你多。”
她点点头,声音很轻,仿佛十分赞同似的:“嗯,她心眼没我多。”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忽然,她问他:“王邈,我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
王邈垂下眼:“不好说。”
“你说说呗,说心里话。你知道我承受能力强,从前你说过那么多不好听的话,我哪次哭过?”
这倒是,宋爱儿是他见过最有韧性的女孩子,王邈心想。那么多想攀上他这根高枝的女孩子里,她的学历最低,脸蛋也并不是那么漂亮,还不见得会打什么小算盘。她就爱吃好的,穿好的,有点虚荣,浅薄又真实。他脾气不好,自己也知道。有时那话不仅不好听,但凡是个人听了都受不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宋爱儿能笑眯眯地从头听到尾。时间一长,王邈就看出来了,她是故意在惯着自己。
有些话明明可以说得刻薄上千倍万倍,可是他忽然不愿意了。
宋爱儿背对着,没有回过头,静静地叫了他一声:“王邈?”
王邈回过神,依旧双手在枕着头,枕得手臂有些微微发麻。古村里的房子都静得很,又大,窗户虚开着,可以看见夏夜的星空。这时在黎明与黑暗的边缘,天空上什么也看不见,一片虚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