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看到了?”沈濯偏过头去,“看到了怎么不说啊?”
“我让你多睡会,你也不肯,必须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齐修远心里清楚,沈濯习惯了戴着面具活着,就算再苦再累也是自己咽下去,然后露出笑容告诉大家他是个玩世不恭的浪子。
被驱赶离家出走,在国外被误伤断送了职业生涯,被迫走上歧途,他短短的少年时代受了太多委屈。所以不管是朋友还是家人,他都不肯真正敞开心扉。装成另一个人生活在最熟悉的家里,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因为某些原因,或者什么责任,他必须把自己伪装成坚不可摧的强者。如果失败了,大概也只会换一个假身份,重新塑造一个强者出来。
齐修远想到这里,忽然问道:“元熙,你不会走吧?”
沈濯满脑子巧克力蛋糕,听到这句话一瞬间没缓过神来,抬头扎了眨眼,问道:“哈?”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元熙,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齐修远将他扯到无人的小巷子里,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跟你二嫂吵架甚至动手,是不是因为有人要伤害你,你怕牵连别人?”
沈濯忽得有些发慌。
“元熙,你不是一个无缘无故发火的人,你二嫂打得你脸颊都破了,你一定是说了什么话惹到了她。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要激怒她,让她远离你,甚至让东昇帮的人都远离你。”
“兮城。”
“若是那个拆白党想要抓你,不必大费周章。到底是谁?”
“日本人,”沈濯抿了下嘴唇,“也许是日本人,阿华说,帮我调查旧事的朋友被日本武士残害之死。他们手段极其恶劣,斩草除根。我现在开始害怕,我怕我二哥也是因为我死的,也许是他被当做是我,所以才被人推入黄河……”
“怎么会呢,离着那么远,你现在不也是好好的?”
“如果真的是我害了二哥呢?他们能找到拜伦,也许也能找到我……”
害怕是对的。齐修远知道自己已经让这小孩敞开了心扉:“你惹了什么人?”
“当初安德替人画了一副贵妃像,买家被查出来是日本人。这些日本人污蔑安德说他私吞了真品,但是我怀疑,那副画上有其他的秘密,他们要灭口。”
“他们见过你吗?”
“没有,但是保不齐,有叛徒或者隔墙有耳。有人暗中调查,不过他们应该没确定,你说得对,否则我早就死了,”沈濯后背被汗浸湿了,冬天冻得发冷,“兮城,你别跟着我了,离开泺城吧,回到香港去。等我把事情解决好,我去找你。”
“你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信任之人,如何解决?还是以为三言两语,一个骗局就能打发走那些丧心病狂之人。你竟然敢再去见那个拆白党,胆子未免太大了。”齐修远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反倒像是训斥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沈濯一瞬间有种无名的委屈,还有压抑的怒火:“我不需要别人帮忙。”
齐修远也有一瞬间愣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辞激烈:“元熙,我是不是语气重了?”
“没,”沈濯咬着嘴唇,半晌将头抵在他肩膀上,“我是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过去。我怕你反感……我怕你不要我了。”
“所以你每次谈论到以往经历的时候,先卖惨,”齐修远捏捏他脸蛋,无可奈何笑了笑,“走吧,小骗子。”
“去哪?”
“你脑子里总想着这些,会病的,得缓一缓,”齐修远握紧了他的手,“回宿舍,期末考试的试卷还没批完。”
齐修远的治疗法十分有效,沈濯迷迷糊糊快要睡去,趴在桌上,脑子里想的全都是盘尼西林的化学式。齐修远装作没看见他偷偷藏在桌腿后面的一瓶白兰地,之前文学系的一位教授送的,听说进口挺贵的一直没舍得打开,没想到让沈濯这家伙给偷喝了。
醉了也好,齐修远想方设法套话,终于让他把心里所有的不快一次都说了。憋了七八年的怨念终于找到人倾诉,小孩总算是放松了些,但是放松着放松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脸下面的试卷上歪歪斜斜写了个七十分,倒是没判错。
齐修远在把这个一米八多的男人抱到床上和搬到沙发上之间抉择之时,电话铃响了,接起来果不其然是陈君诺。
“他在我这里,”齐修远瞥了一眼快要打呼噜的沈濯,“我替他给陈小姐道个歉。前几日他同你争吵,其实另有苦衷。这个小孩什么都憋在心里,不习惯与人分享,怕人看到自己真正软弱的一面。”
陈君诺那边似乎有人敲门,齐修远意识到沈濯今天本来应该回沈家老宅:“这样,陈小姐,你跟他的家人说他回公司处理棘手的事情了。明天开始,派两个人跟着他,我担心他在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他已经答应我了,不愿意也得愿意。”
睡了一觉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濯,第二天在公司看到四个身穿灰色中山装不苟言笑的肌肉猛男的时候,满脑子骂人的方言,最后只能说了句:“努力工作。”
下了班那四个猛男依旧站在门口,就差围成一圈打麻将。沈濯锁门要走,他们便跟着下楼,沈濯停下脚步,他们也跟着站稳。沈濯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说道:“我是出去砍人的吗?”
“不是吗?”其中一个忽然惊讶状。
“不是啊!”沈濯将手中的杂志卷起来朝他脑袋上挥过去,没用什么力,“现在是新社会,是文明社会。你,还有你,长得太凶,留下来跟江锦学学怎么处理文件。剩下两个跟我出去,谈生意。你们叫什么名字?”
“狗剩、铁柱、墩子、娇凤儿,我们都是李家村的。”
沈濯望向满脸横肉的娇凤儿,差点被空气呛到咳嗽几声,说道:“行走江湖得有诨号,以后你们就叫,刀、枪、剑、戟。”李戟听起来像是要被糖醋,但是就这么着吧反正比娇凤儿好听点。
李刀、李枪跟着沈濯出了门,说是谈生意,但谈生意的地方,却是戏园子——戏园还没开门营业,但是班主见到沈濯立刻吩咐人端茶倒水请他进门,尊称一声二少爷。
刘云峭穿着一身火红的戏服站在台上,今晚这出戏好似是《女驸马》。
5.扬长
“哟,稀客啊,”刘云峭从戏中人的情绪中走出来,又是一副轻蔑的语气,“沈少爷来我这不干不净的地方做什么,也不怕脏了你新买的皮鞋?”
沈濯伸手拦住就要冲上去的李刀,手腕差点给他撞骨折。咬着牙忍住手腕处不断叫嚣的疼痛,沈濯深深呼吸,说道:“我是来谈生意的,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只不过有一定的风险。”
“可不巧,我是个保守的人,戏班子这几年起起落落,我哪里敢随便与人合作。”
“你们这次应邀去给天津英租界的洋人唱戏贺新年,表面光鲜,实际上来回折腾的费用几乎掏空了整个戏班吧?”沈濯坐到第一排的位置上,翘起腿优哉游哉拿过桌上准备的花生,“我给你带来的钱,足够戏班在九国租界租一间园子,唱上半年还能周转得开。”
刘云峭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道:“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而且有了这笔初始资金,在天津卫那样纸醉金迷的大城市,一场戏就能赚在泺城唱一个月的钱——不仅仅是门票,还有各种各样的赏钱,随随便便一场宴会,足够你们师兄弟一年吃喝。”
刘云峭是角,但不是真正有话语权的人。
戏班的班主,亦是这一辈的大师兄,因为生病没钱医治,倒了嗓子不能上台。他听到这里立刻拍板决定:“好,这个提议不错,沈经理不妨详细说说,到底是什么生意?”
“师兄。”刘云峭嗔怪唤了一声,忽然瞄到李刀、李枪的凶狠目光,住了嘴。
“我有一个朋友,需要一家老小悄无声息前往天津,必须要赶在阳历新年之前到达。他出了很高的价格,我这不就想到,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钱咱们得一起赚,”沈濯将花生皮放到桌上,稍微探了探身子,“戏班拿着洋人的通行派司,检查不严,而且大箱小箱上路,可以方便带行李。”
班主琢磨了一下,说道:“是经常有人蹭我们戏班的车,不用交多余的通关费。这年头,尤其是东北来的黑户挺多的,有些人咱不能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