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消息灵通。”陈君诺将茶杯放下,忽然听见敲门声,起身一抬腿直接踹到沈濯肩膀上。沈濯哪里来得及躲闪,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皱眉倒吸凉气,抬头见已经走到门边的陈君诺作势要开门,急忙爬起来扫一扫名贵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穿着及膝短裙的秘书送进来一杯咖啡,沈濯接收到陈君诺的目光急忙上前接住,道了声谢,低头抿一口,却听见男人粗犷的声音:“听说你去上海出差掉进黄河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濯差点没一口咖啡喷出去,抬头才注意到女秘书身后站了一个人,身高八尺,体态健硕,留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加上细小的眼睛和眉毛,好似在脸上划了一个八卦。
“文叔叔,您怎么有空来公司了?”陈君诺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听不出是欢迎还是夹枪带棒,不过沈濯猜测是后者。
等等,文叔叔——这他大爷的难道是东昇帮现任副帮主,陈家死对头,杀害陈道年的犯罪嫌疑人和可能把他二哥推下黄河的幕后黑手?沈濯觉得黑咖啡的苦味瞬间从舌根绽放,苦不堪言。
如果按照计划,沈濯只需要在两个月后的推举大会上云淡风轻跟这些帮派大佬点个头,坐在座位上云淡风轻给陈君诺投个票,然后披上外衣云淡风轻开车到火车站,直接买票南下。
可他大爷的为什么文冠木会出现在酒厂?他不是有自己的赌坊、勾栏维持生计,赚的满盆吗?沈濯灵光一现,哦,原来是假意嘘寒问暖实际上窥探敌情。没关系,没关系,赶紧把他打发了,日后不相见。
“师叔,”沈濯想起来他该怎么称呼这位前帮主的拜把子兄弟,“实不相瞒,是我疏忽大意,当时人来人往,不知怎么一踩空就从桥上掉了下去。好在身边几位兄弟救助及时,这才没生出大事。”
文冠木眯着眼睛点点头,忽然问道:“可是黄河在北边,上海在南边,这,你是绕了远路?”
在陈君诺灼灼目光之下,沈濯一字一句背着二嫂教给他的事发经过:“当时有一艘船要经公海到南洋,公司有个马来西亚的单子,货物就在这艘船上。我是去看一看确保万无一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文冠木抓住他的手拍两下,沈濯不得不注意到他粗糙手指上戴着的金扳指、金镯子,还真是财大气粗。文冠木扫视一眼经理室里面,也不知琢磨什么,客套了几句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元烈走了这么久,你们还没来得及亲热亲热,我打扰就是我的不对了。元烈,注意身体啊。”
听他说“亲热”二字,陈君诺立刻站到沈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是啊,我们一会儿还要去看电影。”
文冠木意味深长瞥了他们一眼,随后道了别,一边转着镀金的佛珠一边大摇大摆往外走,上车之后将佛珠随手一扔,开始把玩拇指上的纯金扳指。他看了一眼前排的中年男人,问道:“沈桀失踪两天,竟然是去谈生意。你的人怎么办事?”
“南方路途遥远,也许是传递情报出了错误,师兄见谅,”东昇帮的师爷傅川芎将几张照片递过去,顺道用毛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火车上拍到的,他的确是从南方坐车回来,昨晚还回了家,情绪也没有和往日差许多。”
“他看起来有点不对劲,”文冠木啧啧一声,想不出哪里奇怪,最后把照片也随手一扔,说道,“走,开车去看看咱们新开的夜总会生意怎么样。”
傅川芎一边揩拭汗水一边小声提醒:“师兄,现在是白天。”
“白天如何?”
“可咱们是,夜总会啊。”
5.访客
齐修远拿着电报单反复核对,确认眼前这家宅子就是沈家祖宅。在沈濯的描述中,应该是破旧不堪的前朝建筑,三进院里面充满了迂腐的味道,歪斜的泉眼浸湿长满青苔的青石板。
但是齐修远看到的是精致的北方庭院,正门对准垂花门,倒座房修改成西式车库,停着两辆黑色的别克轿车。再往里能望见外院红瓦屋顶的正厅及耳房,左右厢房前还有避雨的回廊,正中间是修缮过后池塘,一眼泉水下是游动的锦鲤。
他站在垂花门下犹豫片刻,已经有人从屋中走出来,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腰里系着围裙。她打量了一下来客,这人身穿灰色西装,打着繁复的领带,梳一个三七分头,好一副斯文学者的模样。
齐修远礼貌地一弯腰,说道:“您好,我找沈濯,沈元熙。”沈濯一声不吭就翘了班,齐修远等了三天都没有他的消息,忽然有些担忧。期末考试结束校园空空荡荡更加萧瑟,批改完试卷之后,他便提上行囊来到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
冯姨听见三少爷的名字就一皱眉,左右打量一下,神神秘秘说道:“您是什么人,跟我们三少爷有什么关系?”
齐修远还未回答,便听见大门外有汽车缓缓停下的声音,接着车门打开,沈筠步履匆匆走进来,因心事重重走到垂花门底下才见到有客人,诧异地望过去,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您好,我是来找沈濯的,”齐修远见她穿一身女士西装,戴着丝巾手表,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独立女性,便从怀中摸出名片递过去,“我叫齐修远,在香港教书。”
沈筠接过来看到学校的名称地址立刻说道:“是三弟工作的学校啊。快进来快进来,冯姨,拿些水果点心过来。齐教授,习惯喝茶还是喝咖啡?您别嫌我絮叨,三弟离开家这么多年也只有几封电报,我也不知他在外面读书、工作辛不辛苦,有没有吃饱穿暖,唉。”
齐修远就这样被她请进了正厅,一边剥橘子一边回答沈筠层出不穷的问题:“我们认识两年。”“他做了一年的助教,现在是基础课的讲师,每个月工资不少的。”“他做讲师就可以住学校公寓了,第一年的时候在外面租房子,也不贵。”“粤菜习惯的,西餐他也喜欢,经常带学生去喝下午茶。”“我学的是内科,主修细菌学,不开刀不上手术台。他虽然学外科,但是基础课都可以教的。”
沈筠不住点头,问道:“那元熙他,有,有男朋友吗?”
“啊?”齐修远冷不丁被问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着嘴愣在原地。平常问“有没有对象”、“有没有恋爱”,为何沈家姐姐会直接来一句“男朋友”?沈濯到底瞒了多少事情。
沈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吓到您了吧?我弟弟……不太正常,十七八岁因为这件事情闹得离家出走。我以为英租界民风开放,您跟他这么熟应该知道的,实在是抱歉。”
“没有不正常,”齐修远诚恳地说道,“我就是他前男友。”
“啊?”这次轮到沈筠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
“抱歉,吓到您了,常听元熙讲姐姐的故事,知道您长姐如母,我就想不能瞒着您。”
沈筠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事的,你若是不说,我倒是要责怪你呢。”
齐修远紧接着说道:“是这样的,我已经三天没有他的消息了,打听了,他从酒吧喝完酒之后去码头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船票,在广州坐火车来了泺城,但是泺城出站没有他的记录。我们虽然有些不愉快,但作为朋友,也应该关心一下。”
“哦,是这样啊,”沈筠一副失望的神情看着他,心里想这样温文尔雅的成功男人,三弟怎么能跟人家闹分手呢,“他性格便是这样,受不得委屈。若是心情不好,喜欢胡乱买张票,随便找地方下车。”
齐修远闻言点头,但是担忧的心情并没有缓解半分:“也许是我多虑了。”
沈筠看了一眼大门,说道:“不过,您和三弟之间的事情,最好不要与家里其他人提及。我父亲比较古板,他一向不许家里人提到元熙,甚至收到电报不打开就会撕掉。”
“说了不许提还要提?”沈牧威忽然出现在垂花门下,拄着龙头拐杖,身边是一身玫红色花边无袖旗袍的刘云娅。刘云娅拢了拢脖子上的裘皮围巾,用手指拨开刚烫的卷发,依偎在沈牧威身边,活像一条卖弄风骚的蛇。
齐修远赶忙站起来,弯腰鞠躬说了一声“叔叔好”。沈牧威走近了,齐修远递过去自己的名片,说道:“我是沈濯学校的教授,他无故旷工几日,我以为他回家来了。给您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