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四年,白树生对他来说是个大哥哥,也是能一起喝酒的好朋友。可是到头来,梁桢甚至不知道白树生每次打电话都是打给谁。他木讷地走向床头柜,把乐器盒藏到后面,不小心碰掉了本就没有卡准的夹板。
夹板下面有一块银色链条的男士手表,还有十三封信,其中只有一封写的是“江浪收”。
梁桢把信打开。
“我的老搭档,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没能一起回来。抱歉啊兄弟,没给你留个正式的告别,师父说过,为了国家为了胜利,咱们都不能怕牺牲,希望你秉持报国初心继续前行。手表是送你的,如果遇上认识这块表的人,他们也许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你一把。十二封信是给我哥哥的,对,我每次打电话找的都是我的亲大哥,他在上海,是个小老板,也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需要你每隔半年寄一封信给他,这个忙你得帮我吧?希望六年后战争能结束。咱们晚点儿再见。白树生。”
如果任务顺利,他们会一起回到上海,并肩战斗。白树生也将见到他九年未曾见面的哥哥,亲口诉说这九年未见的思念。
薄薄的一张信纸从梁桢的手里脱落,飘荡,最后落在地上。
十天之后,警察解除了对小仓库范围的封锁,因为那里一片焦黑,根本看不出什么痕迹,也许是日军内部的卧底操作,没有任何的大肆搜捕,只是抓了几个混混。封锁解开,有些流浪汉冲进去捡能换钱的东西,混吃等死的华人警察懒得管,反而抱着手在一旁看这些笨拙地撅着屁股的人,像是看猴戏。
梁桢穿了一身满是补丁的衣服混了进去,他想找到白树生,帮他入土为安。但是爆炸那么近,梁桢觉得,他现在脚下踩的每一块土地,都是他挚友的尸体,是他挚友用生命换来的军功章。
最后他只找到一块鹿形玉,半边磕没了,剩下的半边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是破石头。梁桢从地上捡了一把焦土放进竹筐里,然后到哈尔滨的市外,找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埋葬了那捧焦土,给白树生立了一块碑。
然后他回到柳鲍娃的小酒馆,把最后的五美金送到她手里。柳鲍娃问道:“另一个小哥呢?”
梁桢摇摇头。这里是军统的秘密据点,但是柳鲍娃和他们不是一条线的,所以不应该互通情报。柳鲍娃好像猜出来点什么,把那五美金还给了梁桢,然后帮他接好电话线。
“叔叔……”
“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出事了?还能回来吗?”段士渊有些焦急,抓紧了话筒。
“没事,叔叔,我明天晚上的火车,后天上午到。还有,”梁桢深呼吸几次,“这些年,其实,我挺想你的。”
段士渊笑了:“叔叔知道。当年你十七岁就一个人跑去北平上学的时候,怎么不说想我呢?还是你上了火车我才知道你离家出走,吓得我就快去找警察局报案了。”梁桢没说话,段士渊也不跟他开玩笑了,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后天见。”
“后天见。”梁桢挂断电话,对柳鲍娃点点头算是道谢。
柳鲍娃替他打开门帘:“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吧?保重,小伙子。”
梁桢点点头,走出门。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舒亚在帮他妈妈洗玻璃杯,这家酒吧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每次他和小白过来的时候,都是这样温馨,因为这里连着一个孤独的士兵和他温暖又遥远的家乡。
第二章 重逢
段士渊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手扣上西装最顶一颗扣子,另一只手伸出去和他刚刚签下的合作者握手,满脸都是笑容。他在生意场上一直是个笑面虎,也许是因为接手家族企业早,加上叔伯哥哥们照顾,显得他是个单纯好欺负的二世祖——所以有很多人找他赚快钱,但是总会被段士渊坑一笔。
等到客人走后,秘书收起了合同,司机卢九打开门,走到段士渊身边低声道:“老板,小少爷的火车还有半小时到站。”
路上的车流不多,日本人进入上海以后,汽油的价格飞涨,除非是大富大贵之家,没多少开得起汽车的。段士渊的公司开在公共租界,他自己也有一本外国护照,还算是挺得住,但是最近也不得不忍痛裁员。
卢九把车稳稳当当停在火车站的入口处,段士渊走下来,整了整风衣领子。
不多时,火车进站,冒着黑色的浓烟。车门打开,人群像是鱼进了海里一样涌出来,男男女女,灰色或者蓝色的衣服拥挤着,向外走。段士渊差点被人挤摔倒了,他一个踉跄的功夫,梁桢就走到了他面前,扶住他的胳膊。
“三千?”
段士渊第一时间没敢认,梁桢已经和他一般高了,瘦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不见了,脸颊几乎是凹陷的,棱角分明,一双单眼皮的柳叶眼倒是小时候的模样,只不过如今凌厉中透露着一丝桀骜的少年气。
“段叔叔,”梁桢彻底过了变声期,但是声音还是有些尖,他试过,压低嗓子反倒会奶兮兮的,还不如尖锐清冷的好,“是我。”
段士渊抱住他,被人潮拥挤,但还是紧紧搂着怀中的男孩。他们四年没有见面,梁桢长成了大孩子。他也变了,更圆滑世故,但是好在,身上还没有狡诈商人的油腻气。
梁桢拍了拍他的后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他念着养他长大的段士渊,但是又怕太腻歪,所以干脆不说话。段士渊其实也不计较,他只要能抱到这个全乎人就行:“三千,走,我在茶楼订了房间,给你点了最喜欢的东坡肉和西湖醋鱼,还有潮汕虾粥,在北方吃不到吧?”
“吃不到。”梁桢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朝外走,慢慢握紧,像是怕跟丢了。
回到车上,梁桢端正坐好,腰杆挺直。段士渊在他身边左看看右看看,真像是个称职的家长,但是随后开始拽着他的手腕跟他比谁的手更大——梁桢胜了一筹,段士渊露出了老父亲般的欣慰。梁桢被他抓得有点痒,收回手,似是不经意问道:“叔叔,怎么没见婶婶呢?”
“你哪来的婶婶,我这几年也就操心你了,相亲都没得空,”段士渊推了推他脑袋,“得靠你这好看的小脸蛋,给我骗几个小姑娘回来。”
梁桢像是被他的玩笑逗害羞了,耳朵红着低下头。
茶楼的杭帮菜还是原来的味道,吃饭的时候段士渊问长问短,梁桢按照履历上的假信息回答他,低下去的头似乎一直没有抬起来过。段士渊意识到,梁桢长大了,他错过了梁桢的青春期,这个孩子变得寡言少语,甚至封闭。
因为战乱和商会的琐碎事,这四年段士渊没能北上,只是靠信件和电话了解梁桢的生活。也许就是因为缺少家人的陪伴,这个孩子把小时候的开朗活泛丢光了。段士渊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给梁桢夹了一块鱼腹。
“谢谢叔叔。”
“三千,想好做什么工作了吗?”
“我给使馆和报社邮寄过很多简历,但看起来他们不需要英文翻译。不过,有一家有回复,我下午去看看,如果可以,就先做着吧。”
“这么积极,”段士渊拍拍他的后背,“先做着,反正以后你得回商会帮我,毕竟商会有你祖父留给你的一份。对了,我下午和晚上有工作,晚点回家,到时候给你带宵夜。”
没等到晚上回家,段士渊就再度见到了梁桢。
是在公共租界高哲思舞厅。
段士渊是来请人喝酒跳舞,顺便拉拉关系,为歹士建工厂开路。他跟公董局那个棕色头发的英国干事沃纳·弗拉瑞称兄道弟,酒杯碰撞,香槟四溅。“沃纳,我实话跟你说,”段士渊喝酒上脸,耳朵都是通红的,但其实他一点都没醉,甚至再来一瓶都不会喝醉,可他要装出晕乎乎的神色,“日本人准备开一条运输线。所以,如果咱们这块地能批下来,增值将会是……”他抬起手,做了一个飞机起飞的姿态。
沃纳摇摇头:“不不不,应该是这样。”他也抬起手,垂直向上,然后两个人开怀大笑。
段士渊就是在这个时候,抬头看到了梁桢。他的小侄子跟巡捕房的总华捕张一平走在一起,后者正把他介绍给其他穿着黑色巡捕制服的中国人或者外国人。段士渊一时间火冒三丈,原来那小子说的“有一家回复”的“一家”原来是巡捕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