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点头:“甘小姐女中豪杰,此事若要深究,还望小姐多多帮助。”
“不过,我还有一问。”
“你问。”
甘英问:“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与长堤决口之事有关的?”
常歌平静道:“自一开始。”
他忽而抚开后袍,端正坐下,甘英看了一眼,身形瞬间一滞。
“一个人的伪装再过去巧妙,不经意的神态和动作定会出卖她。”
常歌:“我说的对吧,‘老子神像’?”
崩湫发生前夕,他和祝政立于江头,发现了山头有数座“老子神像”,其中有一座坐姿略有不同,连身形都比其余几座要小上许多,常歌只以为是手工凿像的差异,并未放在心上,直至今日,甘英扮做小厮推门进来,先是瞟了一眼大司马剑,而后端然一座。
甘英细细打量常歌一眼:“夷陵陷在你手里,我......确实心服口服。”
甘英遣退其余人,那些刀斧手仍然愤懑,甘英又是说“程政有楚王撑腰,若无大司马剑谁也奈何不了他”,又是安抚“将军此前效忠益州确实多有得罪,但长堤决口那日我亲见他以身堵口,实令人敬佩”,可刀斧手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就这么罢手。
最后还是常歌将桌一拍:“这样吧,你们就当这条命先打个欠条,待我将这盘子臭虫打死了,还愿找我索命的,我就住在江陵城归心旧居,到时候,单挑或是一起上,我随时奉陪。”那帮子刀斧手这才勉强接受,四散而去。
屋子彻底安静,姜怀仁将翻倒的木几扶正,自己给自己斜了盏茶,清清嗓音道:“你二人和解,眼下终于可以好好相谈一番。”
三人正合计着,楼下忽然传来些响动,楼内寂静,这声音虽然细微,但无比显著。
常歌意味深长地看了甘英一眼,她忙道:“司空大人开始调查绣球赌坊之事后,此处已空置许久,否则我也不敢江此处擅自借来打埋伏。我的计谋皆被将军破得清楚,此时敲门之人,我也不识得。”
他又看了眼姜怀仁,姜怀仁只将头摇得宛如一拨浪鼓。
为免他二人再生什么诡计,常歌提议道:“一道去看看。”
常歌打头,爱演的姜怀仁揪着他的袖子瞎哆嗦,甘英殿后,三个人一道下了一楼。
一层空寂无人,堂食桌椅之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看似无人。
三人正要撤走,忽而听得门外一句:“谁?”
常歌同剩余两人对视一眼,这人来敲门,为何他反而先质问起屋内是谁。对方身份不明,三人均未答话,只听得门外气喘之声逐渐粗重起来:“佞、佞谗在侧,忠良被祸,世间大道不存,是谓……无正。”
这话,常歌曾在襄阳听过。
当时泽兰带着三万担军粮假惺惺地要帮助常歌,介绍无正阁之时,正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更巧的是,这句之后的答句,常歌隐约记得。
常歌刚要开口,却见一旁的甘英忽然出声,郎朗答道:“——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甘英,居然是无正阁的人!
“快……快救我!”
啪一声,糊着层白纸的窗上,赫然拍上一血手印!
第71章 钥匙 缝隙间露出祝政清俊的面庞,他稍稍朝常歌伸手。[一更]
姜怀仁仍有疑惑, 甘英却早已冲至门口,三两下解开铁锁,将那人拖了进来,常歌刚要出声提醒, 却见甘英在这人前胸三处穴位连击三次, 厉声道:“我已点了你的麻穴, 眼下我就是割了你的头,你也毫无他法, 只能看着。”
常歌的步子陡然一顿, 现在的小姑娘,怎的一个比一个狠。
被拖进门内的人一身是血,更在门口三级台阶上流下一道长长的血印, 侧腹上还扎着柄金把断匕,甘英却对此人的伤势视若无睹,只蛮横道:“你是何人派来,又是作何目的, 快说!”
那人血流不止,先后被拖拉搬动,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了。
甘英还在逼问,常歌却稍稍推开甘英, 自他前襟处摸了一个令牌,这东西通身漆黑,乃一菱角形状,如沉墨又如玄玉,通身毫无反光之处, 镂满上古祥文。
“巨子令。你不是江陵无正阁的人。”
甘英当即抬手,解了这人麻穴, 转而在他侧腹伤口上点了止血穴位,开始娴熟诊脉。
常歌忍着些厌恶朝甘英道:“他若是江陵无正阁的,你便不给治么?你,又和江陵无正阁什么关系?”
“我以为这点将军早看出来了。”甘英点到为止,“襄阳城外瞭望楼,你我,还曾交过手。”
是她!
当时祝政常歌在襄阳城外设局,抓出襄阳内间,没想到最后关头,暗语帛书被一青衣女子挟走。他也确实同那位青衣女子交过手。
常歌恍悟:“……那江上的青衣女鬼!”
“不错,也是我。”甘英道,“我凭借浓雾,夜间驱船转移女子,但心中有鬼之人,自然见鬼。河伯之事以及江上闹鬼的传言,起初是为了圆女子失踪的幌子,那些渔船畏惧传言,夜晚遇着古怪航船也不敢追逐,后来便一股脑朝我头上推,还能败坏‘江公子’的名声。”
常歌语气愈发生硬起来:“这件事情,无正阁参与多少。”
甘英的手一顿:“将军似乎并不喜爱无正阁。”
常歌只道:“实不相瞒,无甚好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正如楚廷官员多了,什么烂人都有。”甘英继续救治地上之人,平静道,“绣球赌坊,本是无正阁的东西,原意是压榨控制楚廷官员,我能入九天阁账房,也正是出于无正阁的这层关系。谁知江陵这地方,风水真是妙极,连此处无正阁的分支都能养出些勾连,借着楚国卫将军程政和大司农程邦两兄弟的东风,开始为自己谋利处。”
难怪当时常歌听到九天阁的名字,只觉无比突兀。一个敛财的声色场所,名字倒是气得浩然大气,听着像要做世间正道标杆一般。
“你说此处本是无正阁的东西,你又是无正阁的人。”姜怀仁跟了上来,“为何你不去求无正阁来清理绣球赌坊,反要找上我们?”
“我当然求过。”甘英道,“但我与无正阁仍有不同,我先是一女子、而后乃一楚人,最后,才是无正阁的芫花。我见不得女子受苦,更受不了荆楚为贪官污吏所把控,但无正阁首要考虑的却是如何延续下去。只有延续下去,才能贯彻自己的正道。”
她说得隐晦,常歌却听明白了:甘英定是求过取缔绣球赌坊,但赌坊确实能为无正阁赚钱,且能间接控制楚廷官员,对非楚人、非女子的无正阁中人来说,并无切肤之痛,利益权衡之下,求了也是白求。
甘英顿了会,方才道:“我违了巨子的命令,先是悄悄运走庄姬,又将无正阁培养许久的程邦暗中杀死,后又布了长堤决口一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我还算不算无正阁的人。”
“对不住。”常歌低声道,“是我党同伐异了。”
眼见地上之人渐渐虚弱,常歌不好见死不救,赶忙打发姜怀仁去归心旧居喊白苏子过来。
听得“白苏子”三个字,甘英轻瞥了常歌一眼,并未多言。
二人在等待之时,听得长街外头闹哄哄的,不知所为何事。常歌坐着等了会,心中蓦然惴惴:“你自己在这里等吧,白苏子看着年岁不大,腿脚轻快,医术还行。我还有事,需先行一步。”
他陡然站起身,一银质圆盒自袖中掉出,摔得哐啷一声,在地上划了几个圈,方才撞上一人肩头停下。
常歌刚要捡起,没想到那圆盒却被人一把抓了起来,中刀的男子本已无比虚弱,此时竟一个翻身,挣扎着握住了那圆盒,他本被止住的刀口瞬间涌血不止,身下更是血红一片。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躺下,把东西还给我。”常歌朝他伸手。
那人脸色业已苍白,气声道:“这……本是我的东西,凭什么还……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