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统共就六位都尉,资历老的也就西部都尉李守义和北部都尉刘肃清,一下垮了俩主心骨,统管他们的夏天罗将军又重病,一帮子小将群龙无首,只能让陆阵云帮着带一阵小将、练几日新兵,顺便看几天城门。
陆阵云好端端一正三品散骑常侍,跑来襄阳城练兵带娃抗大门,天天气的够呛,看啥啥不顺,茶盏砸了快一打。
常歌一看,通敌间者这事不仅没定襄阳,反而把襄阳城搅和得鸡飞狗跳,就差没提刀上门揪孙廉了。
“将军不必心急。”祝政倒是淡然,“安心养病就好。”
常歌一再追问,他放下竹简,轻声道:“人和弓弦其实没什么区别,需张弛有度。尤其是松惯了的人,须得拉紧些,方能一箭中地。”
从那天开始,祝政明明白白地当了一把“庸主”,听了李守义一面之词,当即把他下了大狱,不仅如此,每天还让人“拷打盘问”李守义,大狱里头哀嚎声不断,对外只说李守义骨头硬,除了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旁的一句话也不说。
拷问首日,哆嗦太守孙廉在东厢房外头哆嗦了一上午,一肚子话没倒出一个字,摸摸脖子,又灰溜溜缩回去了。
于是大狱里头接着抽,夜晚“李守义”接着嚎。
至第三日,孙太守拐弯抹角问李守义的情况,祝政当下撂了脸子,吓得孙太守扑腾就跪下了,再不敢多问一句。
已过七日,每日里连哀嚎声都没了,只入夜留着细微的痛楚低呻,这下刘肃清在牢里哭得更响了,听哭声,李守义这伤势着实不轻。
第八日,祝政估摸着差不多了,将计划和常歌摊明。
这天下午,孙廉实在扛不住,哭哭啼啼闯了东厢房,没见着祝政,顺着内侍指引又到了大狱审讯室。
审讯室里潮湿阴暗,壁上刑具一应俱全,常人看了都头皮发麻,祝政也不知怎么想的,在这种地方泰然坐着,好像坐在高山飞泉边上,对着棋盘,悠然自弈。
孙太守进来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情,他只耐心听,研究棋局,一语未发。
过了半晌,许是孙太守求累了,祝政捏着白子的指尖方才顿了顿,侧脸问道:“孙太守百般开脱,莫非,你对此事内幕,知之更深?”
孙廉当即大跪,抖如筛糠。
祝政也不同他客气,做戏便要做全套,审讯官当即拿着刑具上前,摩拳擦掌的。隔壁审讯室一直断断续续的哀嚎声,忽然变得刺耳起来。
再怎么说孙廉也是一郡太守,祝政倒不会真的直接动大刑,仍保持着明面上的礼节,传人上了笔和纸,让他自己招。
那纸在孙太守手里翻来覆去,揉得都要烂了,愣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祝政只当没看到,假装沉迷于棋局当中。
拷打声忽然停了一阵,室内安静地只剩下落子声音,忽然自隔壁,传出一句问讯:“我再问你一遍,为何深夜出城,到西南角楼?”
听着是常歌的声音,只是隔着厚墙,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大真切。
孙廉动作当即一顿,难道隔壁……正在审李守义?
他看着是对着白纸在发呆,实际上他屏息凝神,正竭力听着那点模糊的声音。
李守义答:“……属下已说过多次……”
常歌不徐不疾:“再说一次。”
“……瞭望楼同西南角楼对望,各有一暗纹绢帛,瞭望楼上轮值的士兵看了人头幡,对着绢帛译好,再呈送给我。排班兵士多数在围困中阵亡,眼下知道此事的,仅我一人。我深怕此事败露,不敢冒险告知他人,只能以身试险夺取绢帛。谁知当日军务缠身,去晚了一些,正巧同先生撞上……”
常歌复而又问了数次,正着问反着问,拉东扯西又跳回来问,不住消磨李守义的耐心。
李守义答得越来越崩溃,但所述所言,语序、用词,分毫未差。
这边审讯室里,孙太守安静听着,额上不停冒汗。
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鞭笞之声,接着又是一声撕心惨叫,这声叫喊又尖又凄厉,仿佛就在耳畔一般。
祝政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此局,黑子已是死局。
吵嚷的尖叫声中,他轻声问:“孙太守。李守义所说,你可听得清楚。”
第33章 骄阳[倒v结束] 不知是谁裁下了一截骄阳,才能制出这么个明烈胜火的人。
孙廉咽了口口水, 没敢抬头:“李都尉已复述数次,字字句句均无出入,想来是实……实话。”
“放肆。”
孙廉慌忙跪地,鼻尖都要贴上地面。
只听隔壁哀嚎、抽鞭之声渐定, 室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常歌声音再度模糊传来:“李都尉记性不错, 这几日我翻来覆去问了多次, 皆是一字不差。”
李守义平静道:“字字属实,再问多少次, 也是如此。”
常歌轻笑一声。
他放慢了语速, 轻飘飘道:“各国间者、斥候、密探之中,我向来最恶滇南密探,李都尉, 你可知是为何?”
“隔壁”审讯室死一般寂静,而祝政这间审讯室内,孙廉更是跟个蛤蟆似的趴着,动都不敢动。
常歌悠悠道:“……滇南密探, 小时候玩蛊玩毒长大的,我们这些刑讯逼供的招数,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家家, 几乎什么都问不出来。”
“不过,我厌恶滇南密探,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出任务之前,会想好一套说辞,人人熟读背诵, 无论你如何逼问拷打,都是同一套说辞, 甚至连说梦话都一字不差。”
孙廉听到此处,顿时揪紧了掌下白纸。
“李都尉,人在叙述回忆的时候,有所出入、顺序颠倒,本是常理。反而刻意诵读背下的东西,才会句式用词都不变,字、字、不、差。”
常歌语气平缓,却莫名将孙廉吓得一惊。
“……属下无言以对。”李守义道,“滇南密探如何,属下未曾接触过。只是属下这几日所言,句句属实。”
“很好。骨头够硬。”
常歌不徐不疾,转而问道:“你说一切皆由你主谋,那我问你,这暗文绢帛,也是你亲手选的么?”
当晚,绢帛被一青衣女子掳去,只留些许残片,残片不足一掌,很难能据此推测些什么。
李守义犹豫片刻,应道:“是。”
“大胆!”
常歌当即拍了桌子:“你自己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李守义沉默了会儿,估计是正在查看常歌出示的东西,看后方道:“属下……属下……属下不知这是什么怪字。”
常歌冷笑:“认不得了?刚不还说,暗文绢帛,是你亲自挑选的么?李守义,你在襄阳城外向我询问五音八声旋宫图时,分明不懂音律,又怎会用琴谱做暗文!”
“……这……”
“你含含糊糊,究竟要包庇谁!”
鞭笞惨叫声又起,这回叫得太过凄惨,孙廉听着,双手几乎要抠进地面。
“通敌叛国。”祝政声音沉稳,只是听着无比疏离,“即使是公卿氏族,也是掉脑袋的大罪。孙廉。”
祝政倾下身子,口吻不容置疑:“抬起头来。”
孙廉瑟瑟缩缩抬了头,只见祝政一双黑泽眼眸沉沉注视着他,那眼神太深,让人完全摸不透他所思所想。
“孙廉。看在你在襄阳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不动刑。可你二人相互回护,我是着实……没了耐心。”
祝政开口:“我问你。这襄阳城,是可以缺你,还是可以缺李守义?”
他的语气无比温柔,简直温和地有如低语,说辞却寒得让孙廉有如雷击。
孙廉呆然片刻,只听得隔壁火炙、鞭笞之声不断,“李守义”被折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端端起身,双目却早已湿润,而后深深伏地,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谢……先生点拨。”
孙廉几欲哽咽,平息片刻方才继续说道:“通敌之事,是我交待了亲厚的士兵在西南角楼记人头幡绳结和数量,再由我自己对照绢帛整理出译文,此事除我之外,并无他人知情,记录的士兵不知其中缘由,李都尉更是浑然不知,还请先生明察,处决我一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