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天冷,但舅公的帐里总是暖烘烘的,地上铺着毛绒绒的狼裘,还备着好多好吃的酪糖和肉干。
舅公的吊炉里总是咕咕嘟嘟煮着甜酒,趁着父帅常川不备,舅公还能悄悄让小常歌舔上一口酒。
后来他又梦着娘亲带他骑马,手把手教他打大鹰。
冬日里大鹰都吃不饱,飞的也低些。
一只大鹰盘旋了好几圈,飞得越来越不成章法,娘亲低声说着“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把着小常歌的手,拉开了大角弯弓。
她用的箭是最重的乌龙铁脊箭,箭镞是阴沉沉的黑色,像化雪后的贺兰山。
“阿惑在瞄么?”
常歌答:“在瞄。”
“瞄准了么?”
那鹰在天上来回逡巡,摇摇荡荡,又自由无束。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是瞄不准。
箭出,射向一片晴空。但乌龙铁脊箭飞往的方向,不说大鹰,连个麻雀都没有。
小常歌有些不高兴。娘亲是狼胥营里最好的射手,要不是因为带着他,这箭绝不会中不了。
箭矢快要落空的一刹那,大鹰居然在空中打了个胡旋,不偏不倚落入了箭镞瞄准的方向上。
小常歌挥着拳头雀跃:“娘亲果然是最棒的射手!”
火寻鸰似乎揉了揉他的头。
娘亲的手虽然柔软,她素日里拉弓射箭,虎口处有一层硬硬的茧,可今天娘亲的手,却没了这层茧,掌心似乎也大些。
乌龙铁脊箭穿透了大鹰,中箭之后,大鹰收拢了半丈长的翅膀,像其日格山上的大石头那样,径直砸向地面。
一声嘹亮的鹰骨笛响,身后一直跟着的灰狼瞬间上前。火寻鸰带着小常歌下马,把他朝狼王面前推了推:“达鲁,看好他。”
达鲁是狼王。
娘亲会吹一种嘹亮的哨音,每每吹响,达鲁就知道那是火寻鸰在唤他,总是会从树林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跑过来。
达鲁向来很听娘亲的话。
此时小常歌和达鲁面面相觑,达鲁灰黑的毛在寒风中瑟瑟摆动,看起来绵密而柔软。他有些想摸一摸。
小常歌刚伸出手,没想到达鲁居然低下头,温柔地嗅他的内肘,温热柔和的吐息痒得他咯咯直笑,扑在达鲁身上。
“你真好闻。”
常歌张开胳膊抱他,他没想到达鲁居然是香喷喷的,嗅起来好像压了深雪的寒梅枝,冷香萦萦绕绕的。
达鲁猛地翻身,狼王的重量沉沉袭来。达鲁个头大,脊背宽厚可靠,而且他毛绒绒暖乎乎的,抱起来舒服极了。
他笑眼弯弯看着达鲁,达鲁也垂眸,温和地望着他。仔细端详,常歌才发现,原来狼也是有睫毛的,垂眸看过来的时候,眼瞳如水一般温柔……
不对,这不像是狼的眼睛。
狼的眼瞳应是灰绿的,可达鲁的眼睛,乌润润湿漉漉的,像玄色玉珠,又像贺兰山上赤鹿的眼睛,还像……
达鲁猛然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它似乎有些失控,攥着的力气大极了,快要把常歌的肩膀捏碎,常歌不明所以,不停地喊他达鲁,抱着达鲁软乎温和的脖颈,一直安抚他,但似乎没有一点效果。
达鲁咬他肩膀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整个身体也好像被无形的藤蔓捆住,力道大得想要把他整个人揉碎。
“达鲁!”
紧接着一声鹰骨笛响,达鲁忽然从他身上起开。
小常歌被人提着腕拽了起来,左手腕的银铃叮当作响。
是娘亲。
娘亲已经提着大鹰回来了,平常猎物都是倒提着脚,随意吊着,这只大鹰却被娘亲捧在怀里,就像什么宝物。
“达鲁是狼,更是狼王。”火寻鸰一边帮他上马,一边教训道,“他有獠牙利爪,穿透你的脖颈根本不用费力。你要尊敬他、信赖他,同时也该学会远离他。”
小常歌侧头看了一眼达鲁,他正坐在一块黑岩之上,天色苍苍,愈发显得狼王威风凛凛。
别的狼都爱对着月亮乱嚎,傻里傻气的,达鲁就从来不这样。他总是沉默的,像水,稳重可靠、无处不在。
“回去了,常歌。”
常歌回头:“今日不打大鹰了么?”
“不打了。”
“可才打了一只。”
火寻鸰抽了马一鞭,开始加速。
太阳照耀在冰原之上,一片金光。
“大鹰,生是天风的使者、自由的神灵;死是天边坠落的星子,它的骨血会被天风带走,只留下最纯洁的髓指引方向。”
火寻鸰腾出一只手,给常歌摸了摸鹰骨笛。
鹰骨笛小而坚硬,有常歌两个巴掌大,最末端是广口的,娘亲说鹰骨天生是这种形状,自由刻在它们的骨子里,所以吹出来的哨音才自在无束。
“大鹰是神灵的恩赐,一只,就够了。”
火寻鸰把鹰骨笛收了回去。
之后常歌又断断续续梦到很多事情,梦到狼胥骑夜晚的篝火,总是噼啪炸响,没有军务的时候,父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军士们尝尝浊酒香。
他还梦到草原孤城上的狼烟,五驾马车的车辇,和达鲁狼王的古怪眼睛。
最后他又钻回了舅父的帐篷里,火盆烧得暖融融的,小常歌舔了口甜酒,又吃了口酪糖,开心地滚倒在地面铺着的狼裘上,不小心撞着了人。
三皇子祝政淡然坐正,温和地看着撞过来的常歌。他的眼睛润泽乌黑,和达鲁狼王一样。
常歌骨碌在地上,朝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颗酪糖:“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雪定,天边初白。
窗未阖紧,丝丝的冷风依旧往里钻。
寒风夹着飞雪,吹开了布阵图,其下是一张松花笺。
常歌的字向来洒脱无束,奇险率意,惟有这张松花笺上的字,如卷云、如流水,写得格外温柔旖旎。
几点碎雪洒在青绿的松花笺上。
“小憩醒来,见乱风鼓叶
不知君安否”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憩醒来,见乱风鼓叶,不知君安否”
常歌歌版本的“我想你”
常歌歌分给 seem、江鹤杠、天天开心 三块酪糖,又抠巴巴分给 苏齐云人间天菜 两壶甜酒~
第15章 青丝 将军只在用兵上聪明。
常歌还没等到三皇子接下那颗酪糖,这清梦就像水中月影一般,倏忽醒了。
他闻着一股幽幽的冷香,重雪压着寒梅一般,闹得他醒来前,满目都是夜深吹雪的零碎片段。
雪后初霁,天还未大亮,屋子里已被雪光映得敞白。
身边传来两三声细碎的咳嗽声,似乎是怕惊醒了他,将声音压得很低。
常歌一睁眼,先看到乌黑垂坠的头发,铺在素净暗纹的白衫上。广袖层层叠叠如月华一般倾泻在床上,室外雪光薄薄映在这人身上,显得他凛凛如月、不染尘埃。
祝政坐在他的床侧,正在安静看书,书页翻飞间,暗香幽浮。
“先生怎么在这里?”
祝政听着响动,温和回头。
他一双凤眸本就生得多情,垂眉敛目时,眸中森冷的寒意冲得很淡,分外温文。
他没答常歌的问题,反而温言道:“日上三竿了,小将军。”
常歌立即坐起:“怎么会!”
他素有晨练习惯,日日晨兢夕厉,未敢有一丝松懈,每日无论歇得再晚,卯时也定会准时醒来晨练。
祝政唇角轻弯,眉眼中也有隐隐笑意。
果然,外面的天还麻乎,显然还未大亮。
常歌将身上压着的被褥一股脑掀开:“好啊,先生又诓我。”
他每次气恼,总是剑眉轻扬,眸光闪闪,倒比嬉笑时更俊上三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祝政总爱刻意逗他生气。
常歌气短,心思单纯,一逗就上钩,嗔怒的模样更是万般惹人怜爱。
祝政佯做云淡风轻提起:“小将军昨日可是梦着什么心上人?”
没想到他刚问出口,常歌本已打算起床,身形却显著一滞。
那个“达鲁”,肯定有问题。祝政想。
常歌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确实梦见了心上人,还赠了心上人一块老宝贝的酪糖,连他接没接都没看到就醒了。
见常歌眉眼躲闪,祝政反而越发认真盯他的眼睛:“将军不肯看我,便是说中了。”
常歌活跟证明似的,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瞪完却又心虚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