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和风花雪月沾不上半分关系,他们身上还负着沉如山石的岩块,带刺的花藤更是刮得常歌后背生疼,碎石也在不住滑落,不知这地方还能支撑多久,下一刻整个山洞会不会彻底崩塌,可越是这种时候,不顾一切的亲吻,却让他的心神都欲罢不能。
“常歌。”祝政稍稍分开些许,轻轻唤他的名字,“若今日你我都没办法幸存,劳碌奔波的一生,也就在这里止了。”
见常歌拧着眉又不让他多说,祝政温和道,“我从没想过什么千年万年,能落脚当下,每一日都毫无遗憾便好。从前,我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揣着份心意,顾虑太多,以至于耽误了许多年。也是万幸,万幸上天怜我。”
“常歌……一生可能会很长,但也有可能很短,也许今日都还清平安乐,明日一切都急转直下。我知道你独自一人北上的原因,更知道你为何会如此急迫地想要拿下北境……常歌,一日也好,两日三日也罢,我都愿意,愿意和你过好每一天。”
他软语劝道:“当日,是我太极端了些。若我好言劝你……”
常歌连连摇头:“是我太固执了。”
他轻轻躺回祝政的颈侧,“我……本以为我够坚决,够洒脱,谁知我连骗都骗不了自己。王上乃天子,万民君父,本不会属于哪一个人,可我……我竟满心私欲,我想将先生据为己有。”
“我梦到过我死之后,你日日上朝,夜夜批文,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还梦到你大婚……”他顿了顿,“也是那日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愿意放过你,连做了鬼魂,我都还缠着你。”
祝政薄软的唇稍稍勾起,双眸也温和至极:“缠着我吧,此后生生世世,都缠在一起。”
常歌偏头,轻轻吻了他的唇角,此时听得头顶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祝政当即掩住他的脑袋。
一声狼吠贴着石头缝传来,火寻鸼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鹰奴,好姑娘!常歌在下面么?”
常歌赶忙应道:“舅父!”
“常歌!你别慌,舅父在,大军也在,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能将你们救出来!”
灰狼凭着气息找到二人准确的位置之后,移开顶上的碎石便变得相对简单许多。火寻鸼怕顶上溃塌,从四围开始仔细移动,又担心他二人伤重昏迷,让幼清不住同他们说话。
常歌撑会重量,让祝政稍微歇息,而后再轮换,由祝政撑着、常歌歇息。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常歌饿得有些晕乎,他刚轮换下来,趴在祝政身上休憩片刻,身上忽然一轻,巨大的花藤被掀起了一条缝隙,毛绒绒的狼嘴立即蹿了进来,兴奋地左右嗅着,闹得常歌脸颊脖子都在发痒。
“一鼓作气!”火寻鸼指挥着,整个花藤被彻底移开,常歌当下爬起身子,他料想祝政被他压了这么久,四肢应当麻了,轻手揉着祝政的胳膊。
不料祝政却拉着他的胳膊,轻巧坐了起来。火寻鸼是个急性子,火急火燎地检查二人身上有没有什么重伤,见他二人身上只有擦伤,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常歌这才察觉,外侧依旧不见天日,仍是一窄长山洞。
听火寻鸼说他才知道,大军一胜,他就被劫走了,白苏子虽然告知了大致位置和时间,可阿什克山方圆数百里,要寻一个藏在地底下的人,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他们靠着十多头灰狼,一草一木地筛查,这才在附近寻到了一些他的微妙气息,但他们仍找不到入口。祝政怕错过和白苏子约定的时间,直接命人砸开山体,开凿山洞,一点一点挖至此处的。
“小白告诉你的?”常歌问祝政,“他人在何处?”
祝政似有难言之隐,他沉吟片刻:“回长安再说吧,他在那里,给你留了东西。”
常歌顿了片刻,方才揣测出祝政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小白他……”
“白苏子,到北境深处去了。”
祝政揽过他的肩膀,半是强迫地将他带离此地。
一路上,祝政、幼清、火寻鸼都刻意避开了所有关于白苏子的话题,同他叙着半年来的变化。
六雄收归一统,去公侯分封,行郡县制;去法家苛刻之处,以法则领国;各地兴办官学,与私学并进,择优而录,不再单一考虑出身……连滇南行郡县之后都改了性子,不行巫蛊之道,反而农桑采茶大兴。
“王上这半年都在处理这些事。”火寻鸼道,“几乎没睡上一个好觉。”
说完,他满含责备地看了常歌一眼。
“我们主君也没怎么睡好。”幼清嘴快,“他都忙着如何大定北境,为先生分忧。舅父也饶过主君吧。”
幼清超他挤挤眼睛。
常歌回定安将军府的时候,正是除夕。
长安城落满了雪,万户围炉团坐,灯火繁盛。
定安将军府高门禁闭,门口堆着几个砌的拙劣的雪人,常歌刚下车马,长安城的冬风夹着碎雪,将他吹得一激灵。
常歌笑道:“果然是长安,此处的冬风不比北境,还怪暖的。”
门童将门一开,一团黑影当下抢了出来,将常歌扑倒在地,他什么都没看清,先被热乎乎毛绒绒的狼嘴嗅了个遍。
“阿西达……”常歌拿手遮着脸,阿西达却忽然返身,停在距离常歌两三步的距离,又朝他龇牙咧嘴起来。
常歌几是哭笑不得,不知她一会高兴一会发狠,唱的是哪出。
“半年都不回来……”火寻鸼跟着从马车上下来,“阿西达都知道凶你!”
常歌坐在雪上,对阿西达连连致歉,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朱红的门缝中,瑟缩站着一只半大的狼崽,毛尖上沾着不知何处滚来的雪,被冻得哆嗦个不停。
常歌又惊又喜:“阿西达的狼崽?”
那半大狼崽似乎察觉到什么危机,一扭身,迈着小碎步跑进了门后的黑暗里。
这下常歌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一骨碌翻坐起来,追着逃跑的小狼崽,一直跟进庭院——五六只狼崽正在雪上撒着欢,闹得脑袋上鼻尖上全是雪,常歌没同他们客气,挨个拐入怀里欺负一番。
临到饭前,祝政方从宫城取了东西,抵达将军府。他将常歌拉至避人耳目的内室之中,将一雕花木盒置在常歌面前。
常歌问道:“这是……”
祝政将木盒朝他推了推:“打开看看吧。”
木盒一掀,绒密的狼裘叠得整齐,正是他初遇白苏子时,见白苏子衣着单薄,赠予小白的那一件。
灰白的狼毛上,静静躺着一张略微泛黄的信笺。
这信似乎已经写了很久,整张信笺已有些发脆,常歌将信展开,正是白苏子的字。
“主君:
小白本是漂泊之人,眼下不过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罢了。
听景云说,北境有种风滚草,无花无果,无根无叶,只随风漂泊,四海为家,自由之至、恣意之至,小白心向往之。
从前主君总说北境的羊肉如何香,酪糖如何甜,北境的马儿如何烈,天空如何低垂,连低平的草原上都弥漫着奶香,小白决定,做一株风滚草,踏遍北境每一寸荒漠。
小白算是个怕孤独的人,此次远去也是鼓足勇气,头一回自己选择了一遭。
望主君不要挂念,天地之大,独自远行,亦是乐事。
最后,我还是想说,主君千好万好,有一件事却是主君错了。
这世上有的人命很轻,有的人命很重,并不是像主君所说,所有人都一样的。小白曾经便命轻如草芥,得幸遇到主君,让小白的命稍微重了些许。
愿主君此后余生,康健平安。
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白苏子敬上”
一纸读毕,常歌鼻中酸得厉害,他侧过脸,竭力遏着自己的情绪。祝政在他身旁宽慰着,他只接连摇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祝政拍着他的肩膀,帮着应了一声:“有什么事,稍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