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未剪(40)

作者:渗透的均质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那时我看什么都稀奇,桌上扔的祖母绿的袖扣,非洲的犀牛角,厚厚的皮制封面的威克里夫版圣经。我不禁又问了个蠢问题:“写东西很赚钱吗?”

这下直接把你逗笑了,我要抬头看你,才看见你眼睛一瞬间笑出几道皱纹来,它们多美啊,尽管那笑容多少是促狭的。你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让我几度觉得自己今天这身廉价的衣裳和脏兮兮的地摊上买的假冒球鞋穿得实在不合时宜。

“不赚钱,”你看起来很愉快,“但我不缺钱。”

“不缺钱谁写东西啊,我可不是你想的那些穷作家。”

好吧,我觉得自己更蠢了。

你换了一身衣裳,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换的,你跟着屋子一样漂亮,让人着迷,有股颓唐的劲儿,又有种金钱堆砌不出来的优雅。然后你走到我跟前,拍拍我傻不愣登的脑袋,说:“脱了吧,小模特儿。”我一下就嗅到你衣裳上的香了。

你坐在你桌子前,支着一支钢笔抵在下巴上看我脱掉衣服。我从没这样郑重地脱下衣服,不怕你笑话,我是裸模,从前脱衣服,露出来的肉体,这一次是露出来是我自己。我从那时起就下决心要赖上你了,什么方式都行。

事实证明,你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高兴的时候你说我的身体漂亮,你亲吻我身体的每一寸,我们在房间的各处做爱,你温柔极了,说我是你的缪斯。你说你在写一本以古希腊神话为母题的故事,你说我的身体给了你无限的灵感。可是一转眼你就一句话不说的发怒了,把在写的稿子撕掉,让我滚出你的房间去。

我也确实不指望你爱我,我理解你所有的因创作而发的悲喜无常。虽说我不相信悲喜无常是创作的必需品,但你必须有他们,你才是你。只要能一次一次走进这间房间,我觉得就满足了。就像现在,你看,你不在了,我仍旧可以冠冕堂皇地走进这里,只可惜伴我的只有那些默默吐着丝的蜘蛛和蚕食着一切的白蚁了。

我开始看你那些书,小说多数都被拿走了,剩下的净是些高深的大部头和诗集。也不怪,人人都爱读小说。我这一辈子读的书恐怕都是在你这间房子里,此后他们再说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我是不愿意的。不过我可没耐心看那些剧情铺陈复杂的小说,你那些诗集最适合我,一句一句,可笑又没有关联。波德莱尔、艾略特、聂鲁达…每一本我居然都摸过。

有那么一些安宁的时光,你在写你的东西,那所谓的发生在古希腊的故事,我坐在你脚边的地毯上,靠近壁炉,读诗。我读诗,实在是浪费伟大前人的精神,宛如三岁孩子看画册,摸不着头绪,只一页一页翻个热闹。

我也敢同你讨论了———你写过诗吗,家明?

心情好时你受用我这么叫你。

你不理我,我又自顾自问你:诗人和小说家有什么区别?

你写完了一句话,才懒洋洋地答我,你说,哦,诗人从不以诗人自居。

我不明所以,那时我以为自己已经读了很多诗了。“诗人更受惠于灵感。”我自作聪明地说。

“徐满,”你搁下笔看向我,“灵感将无差别的造访所有人。”

你这样说,眼里竟闪烁着一种慈悲。我姑且讲它理解成慈悲吧。现在,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你要怎么答呢?但我又有新的答案了,我想诗人是人人都能做的,人人都能做的东西往往更伟大。

最上面的一本书晃了一下,倒了。你瞧,你还是这样不遗余力地嘲笑我。

要我说,你对于我,就像冬天的树,叶子落下来了,鸟窝就显得明显。

家明,你看,我也会作诗呢。

后来你去结了婚,你那个妻子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这件事情上我不怪你的,因为我知道事实上你不会爱任何人。

我说,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能听见鱼讲话,就在我家楼下那条过街通道下面。

它们说什么,你蹙眉,问得认真,你是相信的。

我说,它们都说:“我会死的。”

“我会死的。”你重复了一遍,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表情竟变得悲伤起来。我早该从中探得到最后的结局。

它们说的没错,你说,又捉住我,吻我的耳垂,惹得我咯咯笑起来。

你大可以去接你的婚,再离婚,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人都在过他们的人生,只有你在体会你的人生,你在体会你的痛,别人的痛,众生的痛,你怎么会有感情呢。你永远只钟意你自己和你那些书。

再见你已有一年多,我们在霞飞路一家咖啡店遇到,你很高兴,说你已经离了婚,说你在这段失败的婚姻里找到了好些新的灵感。你又邀请我去你家坐坐,我答应了。

你泡一杯红茶给我,说是托人特地从锡兰带的,又兴致高涨的问了我许多问题。

有交男友吗?

有,分手了。我撒了个谎。

那些鱼还在说话吗?你手里握着笔,歪着头问我。

说的,每天还都在说同样的话。

你笑了,又倾身过来吻我的耳垂,一只手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探去我衣服下面的肉体。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又原因心甘情愿地爬你的床。你告诉我那本书快要写成了,你在最高潮的时候同我讲,这本书是为我写的。我很高兴,但我不相信。男人在床上什么样的甜言蜜语都说的出来,它们有一个特点是相似的——没一句是真的。

我用一周两三次的频率来见你,楼下房东太太以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直到有天早上隔壁那个教书匠红着脸同我说,你们晚上声音太大了些。老房子隔音实在不好,我这时候开始才知道收敛浪叫。见面的日子里,我读书你写东西,你让我不着寸缕地在屋子里走动,然后我们上床,做爱,像所有情侣一样。你写东西写的要崩溃的时候,我也不来受你的气,露水情人,大可不必这样卑微。你情绪不好,我知道,我劝你去看心理医生,你说你享受这样的感觉,那天我同你大吵一架,整整一月都没来找你,再见你就只剩房东太太抓着我手臂哭诉了,我就这样再也没见着你,只听到她的叙述——

家明在他的那些书中间上吊自杀了。

也许死亡也是你所有体验中的一部分吧,我不难过,但我却怕极了,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黑洞洞的房子,三年未归。

我再回来,一是要看看你,家明,你就这样下落不明,还是让我不甘心,有人教给我一个法子,说找死者生前摸过的一片羽毛,看它飘向何方就知道他去哪里了;二是想替你整理文稿,我们以前说好的,你若是死了,就交由我来处理。

你实在有意思,我找了许多,也未见到你说的那个一直在写的希腊少年的故事。时间唯一对的上的,是讲有一座小城里,两个少年相爱了,又分开,又跨越千山万水的遇见了,尔后再相爱,世界和平,春光尚好。这个故事单纯的不像你写的,我突然发现你是被才华所累的那一种人,你写这个故事给我——我姑且信了你床上的鬼话,你看我的时候,难道从我身上看到了抽枝发芽的春天吗,那些枝叶从我的皮肉筋骨里抽出来,结成明艳艳的海棠花树。换一个地方遇见,我们大概也能有这样简单的爱情。

可是家明,你就这样下落不明了。这三年来,我好生找你。游遍江山万里,所见山是你,见水也是你。我真的找到那一根羽翎,抛起让它落下,看它去哪个方向,却刚刚好落在我身上了。所以你看,我亦是你。

要我说,我宁愿不相信世界上是有灵魂的,灵魂也有灵魂的社会,人死后依旧是社会动物,我可不希望你到了那里之后依然烦恼。我宁愿相信什么都没有了,你化了灰,成了那些什么分子原子,不就是成了世间万物吗。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都是那条地下通道鱼缸里的鱼,我们拼命的游,却仍旧只能看见这一片的天,这是我们的边界。你也许是见过大海的那一条,所以你才更痛苦。可是宁愿小一点,最好是小到尘埃。尘埃大概是最没有边界的东西,渺小多么好啊,我越渺小世界就越大。

我从家走,又路过那些鱼。我停下来,听见他们对我说:“我会死的。”

我说我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死的。可是我还不准备死掉呢。以前有人跟我讲,美国人可以为骨灰买一张飞上太空的单程票。当然,也只能是单程票了。我要好好活着,去要赚足够多的钱去买这张票,等我飞上去,我们大概都成了宇宙里的一粒尘埃,那时候再见面,记得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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