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翦翻开第一页,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头指着那一句“我喜欢的人是邵游光”给他看。
“你看,我真的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邵游光听他声音,察觉到一丝不显而易见的委屈。
他说:“现在我知道了。”
这是他对季翦撒到唯一一个谎。
往后还有这么长的时间,他们大概会一起读这本日记,把邵游光看过的没看过的都再看一遍,一起为了十几岁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心和难过,为了到底谁先暗恋谁这个议题争论到老。
晚上,赵逢秋打电话来催他们回新房子吃饭。
拆迁队已经开始动工了,他们看着黑暗中那些庞然大物砰然倒塌,发出巨大的轰鸣,扬起万丈尘土,碎石在暑夜里炸裂、升腾,打着赤膊的工人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的号子。
唯有淮河不变,宽条条自远处来,吞吐着泥沙,融进黑夜里,把整个夜晚流成一条河。
季翦怀里抱着那本日记。他突然想起来,问,这儿以后要建什么?
“听我妈讲,不是疗养院就是墓地吧,依山傍水,好风水。”
“哦,这样的。”季翦笑了,生生死死,不过是世界微尘里的一条沟,
他们手牵手,走的是小的时候那条天天走的路,像是两个小小的点挨在一起。仿佛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有无数个季翦和邵游光一同走着,有一些还是十几岁的样子,有一些却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模样了。单论广度,世界已经够大了,更不要说那些织成网一样的时空了,可是渺小多么好啊——你越渺小,边界就越大。
这一条归家的路,同样也是一条走的更远的路,就像生与死是人类的正面与反面一样。而乡愁这种东西,落叶归根了,再腐烂,才成为下一个春天的养分长出来。
背后旧的被拆掉,把一种生活打碎,他们走向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里生或死未知,好与坏也未知。
可是一想到马上,那一栋房子里,光是暖的,有两个母亲在等他们归家,他们就笑。
毕竟再好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完结2.如梦之梦
家明:
你走三年有余,我才又回到你那栋霞飞路的房子里去。
楼下的房东太太还在,见了我半天才敢认,接着就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拥抱。我皱着眉毛马上躲开了,这不赖我,你也知道的,她身上那股老房子里潮湿的霉味混着发酵的面粉味儿,实在不好闻,如今又更重了,她那个骨瘦如柴的丈夫,也不知道怎么忍下来的。
她手在那条花绒布围裙上使劲蹭着,然后接着又抹抹眼睛,拍了拍我肩膀,说,走,我带你上去,那间房子我可没租给别人过呢,都是原样。她穿的那条花围裙你要是见了,肯定也认识。不过要是你在的话,场面想必不会这样和谐了。
你一定会过分敏锐的指出———是呀,死过人的房子哪有人要租呢。
房东太太从碗橱上面摸出一大串钥匙,叮叮咚咚的响,她凑近看了足有整整五分钟,才不好意思的红着一张脸笑:“哎呀,我也不记得是哪把了,都试一下好了。”
我跟在她后面上楼,这栋房子实在是破的不行了,我从前竟未发现这楼梯是这样窄,房东太太那过分丰满的臀部在其中一扭一扭的,真叫人怕她会被卡住。
她边走边叹气,说你走了以后隔壁的教书先生很快也搬走了,又搬来个不知道做什么活的漂亮小姐,每天都月上梢头了才回来,很快就有人开着大车子将她娶走了。哎唷,房东太太回头来,一只手捂着嘴小声说:“我听她每次带回来的都是不同男人呢。”我耸耸肩,不置可否,我与你不也是这种关系?
这里后来又陆陆续续住了在太平商厦卖衣裳的柜台小姐,住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住了年逾花甲的老人和他还在上学的孙子,还有谁来着,哦,那个街角卖卤肉的王大门也租过这儿的房子呢,只不过人家马上就和对街同心堂掌柜的闺女看对了眼,欢欢喜喜成亲去了。她说到这,我们已经走到你房间门口,她就这么说着,用不着我插话,这样也好,省得尴尬了。我再看她,这个女人多少岁了?头发还倔强地染成黑的,头顶一些白色的长出来,像只可笑的芦花鸡。现在她眼睛却红了一圈,说这些年,家明房里这些书被这些房客殃及了不少,好些都叫他们拿走了。
我说,哦,反正他死了。
可这样好像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于是我又补了句,也算有点用处。
房东太太宽慰地笑了,下一把钥匙刚好合称锁眼,她一扭,门锁动了,于是眼圈更是红了,嘴里喃喃念叨着——家明走的时候还这样年轻,好可惜,我以前常帮他开门。
我说是啊,刚要推门,她那个肚子吃的浑圆的外孙在楼下叫她了:“阿婆,馄饨下好没啦!”
“哎!来了!”她眼里的红色马上消退了,一把把钥匙塞我手里面,“你先自己看吧。”
家明,你看,人类的想念大多是惺惺作态。她说着一扭一扭地又走下去了,木结构的楼梯一层层都因为她的脚步在共鸣,在这栋透露着陈腐气的大房子里回荡着,好像是有幽灵似的。
接着我就打开了你房间的门。太奇怪了,家明,在这么重的霉味里我居然仍旧清楚地闻到了书的味道。我又回到你这间屋子里来了,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墨绿的窗帘拉着,不见一点阳光。除此之外的,除了书就只有书了。四面至顶的大书柜不够放,就都堆在地上,你在的时候总能把它们乱中有序的摆好,再随便从哪里精准地抽出一本你想要的书。你好像就坐在正中的那张红色绒面扶手沙发上,看一本书或伏案写着什么,高大,颓唐,美丽。原谅我用美来形容你,美这个字眼不能削弱你对一点点英气,反而描写的是你摄人的优雅。岁月在你身上刻下的东西大概只能够让你更迷人。
壁炉烧的噼啪响,你眼也不抬,对我说:“来了?”
明明是疑问句,却咬字平淡。听不出是欢迎还是不欢迎。
这一次我推门,却没人这样不冷不淡地招呼我了。你的书如今看来的确是少了不少,房东太太说的没错。但我无所谓,在我看来这些书还是该死的多,我本来就不喜欢它们。我知道那些你堆的书中间总是夹着大沓的文稿,所以总是摇摇欲坠的,一不留心就倒了,洒地满地都是。我劝了你很多次,自己写的稿子有什么好藏的,你不听,说这不叫藏,是安置。好了吧,现在无人问津散落的满地都是,就是你所谓安置的下场。我往里走,发现张张页页之间都结了蛛网,这可真是巨大的灾难。
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光景。那日你在画室门口将我领走,开车载我回家,这座城市实在是大,开了一个小时多才到你这栋房子。摇铃等房东太太来开门的时候,我问你——你是做什么的?
我还记得呢,你说:“哦,写东西的。”
“写什么?”
“所有都写。”
“所有包含什么?”
“小说,剧本…”你皱着眉毛说,我心想,糟了,你要不耐烦了。
还好这时候房东太太来了,打断了你高高在上施舍的不情愿的列举,她那时候还勉强算个美人呢,染着绀青的指甲,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颜色。她笑着,亲切地叫你——家明回来了?接着看到我又问,这是?
你当然没回答,熟稔地同她拥抱一下就领着我上楼了。的确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同你来这了,你又是为的什么原因邀请我的?单纯是为了身上挂的那几斤几两的肉吗?或者你干脆想对你每个情人一样,欢爱一场,给点甜头,再打发狗一样打发走?
你开门,在口袋里找钥匙,翻了半天也找不着,最后还是麻烦房东太太来开的门,她一看便是习以为常了,一句也不多问。
门一开,我突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着魔一样就要跟你来了。你那身衣裳,穿的邋里邋遢,但实在是价格不菲,我踩在地毯上,一室都是甜美的芬芳,真叫人觉得像是在梦里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墨水和油墨的味道,奇怪,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书堆在一起,它们居然传递给我一种芬芳,可我实在不是爱书的人啊,比如现在,我看到这一屋子破烂,毫无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