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翦把志愿书的单子交到班主任手里的前一秒终于想好了两件事情。一是他决定要和邵游光去不同的城市。
二是除非不得已,他要尽可能少的回到这里。
这里,这个地方,它也没有哪里招惹到季翦了。只是季翦看青山多生厌,青山也无可奈何。坟头一样的土包山,年年都是如此。西面山上的石榴花一开,还是熊熊燃烧的火苗,只不过年年比起前一年都要烧的更旺盛一些。今年五月的时候,还闹了这样一出笑话,守山人夜起,绕到屋后的林边撒尿,猛抬头看见一大片晃动而又刺眼的红,连裤子也来不及提好就奔下山来高呼着火了,紧邻的家家户户都跑出来,一看,哪里是着火,分明是守山人半梦半醒之间错把榴花认做了山火。
这件事沦为一个笑话在人群间传了很久。
季翦却想这也不失为一桩怪诞的美事。他二舅上次从上海来的时候带给他许多书,大概是本着什么都带一点的大杂烩心理,里面既有读者文摘,又有些当下大学生里最爱读的著名文学作品。有不少本都致力于描写这种极俗又极美的故事。但季翦并不感激他二舅,只因为读者文摘哪里没得卖呢,他总觉得二舅的给予带了些怜悯。你看,有些宋曼枝脾气里的东西也流传到他血管里去了。
值得一提的,那些里面居然有一套易卜生全集,黄色的,三册。封面内印着的三位译者先生,均活在民国时期。
季翦好长一段时间天天翻开书先对着这三张黑白的脸,幻想着他们伏案写作的样子。他不想易卜生,因为易卜生距离他太遥远了。他确实也该感谢他二舅,因为由着这些书,他终于决定砰的一声关上命运得大门【1】,一去不回来了。
至于浑水河,季翦他们已经不再这么叫了。可是总有半大的孩子留恋在河边,亲切地这么叫着。可当它确确切切成为了铅字块印在薄薄的试卷上,就失去了被叫做浑水河所有的意义。
它叫淮河,分割南方北方,最终汇入长江。邵游光每每做到这样的题目就要不厌其烦地问起季翦来了:那我们这块地是南方还是北方啊?
人类的确还是可悲的动物,连在地域问题上都要找寻所谓归属感。南方还是北方?原来我们自己都不明白自己。
邵游光录取的批次比他早些,老早确定了要去一座在北方的城市。他这人藏不住事,很快就弄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一所城市成为了政治中心,就理所当然也成为了文化中心。邵游光默认季翦也要跟他去一处的,因为他觉得季翦值得最好的,也得的到最好的。
他知晓季翦想读的是汉语言类专业,故而总是笑嘻嘻说:“那咱两天生一对啊,你写什么我就导什么。”
季翦比他实际一些:“就你啊,还是有空多读几本书吧。”
桌上刚好摞着黄色的易卜生戏剧集,邵游光拣过来翻几页,没一会儿就叹气,要不还是算了吧,太难看了。
季翦实在是搞不明白看个剧本叫苦连天的邵游光是怎样阴差阳错的考去读戏剧导演的,这个小城市连个像样的剧场都没有,更别提看什么剧了。他们其实都不知道戏剧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季翦还是忍不住为祖国戏剧的未来担忧了一秒钟。
但是季翦知道,现在的邵游光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季翦刚认识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光着圆圆的一颗青瓢,拉扯着季翦满大街的逛。纺织厂这一片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赵逢秋那个不正干的儿子。
季翦现在还回想的起汗津津的直接揽过他的手臂,和圆圆的毛茸茸的讨人厌的脑袋,晃啊晃啊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视为“问题”的少年,成了赵逢秋最近扬眉吐气的骄傲。
在这个小城市里,随便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捡起来掸掸灰就能最为新鲜事被街坊邻里津津乐道好半天。
“邵家那儿子考北京去了,你可听说啦?”
“邵家儿子?”
“嗐,他爸死得早那个。”
“我当你说谁呢,赵逢秋他儿子啊。啧,你瞧赵逢秋那张脸,都快笑出褶子啦。”
宋曼枝自然也听说了,她不屑出了门嚼舌根,就跟季翦说——真的啊,你是不是学习上教了邵游光挺多的,那他得谢谢你呀。
“没。”季翦叹了气,他看见橱柜上面摆的一盘剩了好几天都没能摆上他家餐桌的耦盒子。隔壁赵阿姨前天炸了差邵真真送来的,大概是邵游光大了,她不好意思再差他串门儿了。
“那看来邵游光这小子运气挺好的。不过他那什么专业,导演?学出来又有什么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坐在桌子边剥着毛豆。
“妈,这盘…”季翦不应她,反而提醒她这盘给搁置的菜。
宋曼枝扫了一眼:“我看到了。你别管,油太大了,又放了这么久…我等会直接倒掉吧。”
季翦没说话,他在收拾他书桌上堆的用过的书和卷子,摸出最下面压着得日记本,仔细收在抽屉里。
“你成天写得都是些什么呀?“宋曼枝余光里看见,“你不是要去读那什么语言文学吗,平日里是不是也写点东西?”
“没,”季翦愣了一下,他有点乱地把本子又往里推了一点,“一些错题什么的。”宋曼枝倒不像有些专制的家长一样干涉季翦学什么,毕竟小镇里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再者,季翦想,她只关心他去了哪里,并不关心他要做什么。
“噢,我以为你是兴趣爱好呢,不过上海好,去上海好。我也还是觉得你去上海是对的,离家也近一些,你回来方便,气候也好。”宋曼枝又说。
“阿妈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呀,什么时候能沾你的光带我回家看看。”她似乎是开了句玩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句话说的竟然带了些旧时沪上的腔调,就像惊鸿一瞥的美人似的。
“我等下要出门。”季翦却有些硬邦邦地岔开话题。
“出门?干什么去?”
“班里散伙饭,我之前跟你讲过的。”
“哝,去吧去吧,”宋曼枝叹起气来,“就这一次,也难再聚咯。”
这天晚上季翦到的晚了,他进门的时候桌上已经坐满了人,啤酒搬了好几箱,显然已经喝开了。自然而然的,季翦的目光穿过了很长很长一张桌子,看到邵游光的脸,他在使劲地笑着,同旁边坐着的人说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浑话。其实桌子并不大,但奈何它实在塞了太多人,从而显得它很长很长,像是连接了两座城市一样。
而季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要穿越漫长的公路和山岭。
季翦想去找邵游光,却半道被祝晓虹截胡了。她拉着他就往另外一桌走,来这桌,这桌是喝酒的,他们那一群都是不喝酒的,无聊死了。
于是季翦坐下来,好多平时没说过几句话的人来生涩地端着酒杯非要敬他一杯。嘴里说的尽是些,未来可期,青春无悔,笑看将来之类的话。
酒杯碰一碰,喝下去,就好像真的一转身就可以奔赴未来了。
季翦喝下一口酒,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越过一张长长的桌子看见邵游光的侧脸。人这样多,每一个都兴奋地在说话。故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向邵游光,在混杂的、乌烟瘴气的、充满着荷尔蒙和多巴胺的难闻气味的小饭店里,他的目光穿射混杂的空气,就不知道带了些什么样特别的温度。人眼睛的视距不足以让他看的很清晰,所以其实这张桌子就像淮河一样,分割了南方北方。季翦就隔岸观火地将目光滑过他额头、滑下鼻梁落进嘴唇微微翘起来的漩涡里,又接着滑过了一动一动凸起来的喉结,再遛进衣领遮掩下起伏的弧度,以及消失点处含混又暧昧的灰空间组成的阴影。什么时候起,这一张脸锋利起来了。锋利在哪儿呢?季翦说不出来,难道是眉骨更高了些吗,还是眼窝陷得深了些,眼下浅浅两道阴影,他一笑,就更明显了,凭添了些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模棱两可。
季翦看得整个人傻傻的,还留着只耳朵听四周的人讲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喝得有点生气,觉得旁边这些人说的都是屁话。难道他们真的都在期待未来吗,可是为什么他已经开始回望了。他不停地往回看,一面觉得把时间停在那些春光里很好,一面又觉得不再往前走,就停在这一刻也好,邵游光就坐在那里,虽然隔了一些距离,但这是一个他一起身就找的见他的动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