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鬓梳起后,李映柔一点首饰都没有戴,挥手让众人出去,独自端详着铜镜中的人。她轻抚着自己柔滑瘦削的脸,心道还好,这张脸与靳明阳并无几分相似。
恍惚间,她的眼神被妆台上一枚小巧的青花描金圆盒吸引,这圆盒里装的暖玉膏,专治手脚冻伤。
在她十一岁那年,因为功课偷懒被母后罚跪,外面冰天雪地,北风呼号,她柔嫩的手脚都被冻伤。靳明阳得知此事后,便说自家有特制的秘药,年年都会呈进宫中,这一盒便是去年冬天的。
她将圆盒握进手中,静默半晌,走到门前使劲扔出去。
圆盒在空中画了个一道漂亮的弧线,“砰”一下砸在刚进院子的梁郁中头上,额角倏然鼓起一个肿包。
梁郁中捂着头,倒吸一口凉气,抬眸看向始作俑者时,寡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他带着几个人走到门前,躬身道:“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李映柔尴尬的扯扯嘴角,“方才砸到你了吧,可是伤的严重?”
梁郁中摇头道:“殿下不必介怀,臣骨子厚,无妨。”
李映柔望着他额头上的角,回头对竹筠说道:“去给梁总管取点伤药过来。”
未等竹筠回答,梁郁中婉言拒绝了:“这是陛下让臣送来的,给您放到屋里,臣先行告退了。”
他侧过身,让人将一个硕大的檀木匣子抱进屋,放在了正堂圆桌上,随后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这几日李韶知道她心情不好,就没有过来打扰,不过每天都会派人送来物件哄她开心,还有他亲笔写的小诗或者段子。
不知今天又送来了什么东西,李映柔返回屋内,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物件。这个檀木匣子格外精致,四角包有金边,通身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还有祥云日月点缀其中,一看就是皇家物件。
她好奇地将檀木匣子打开,入目全是璀璨华光
金丝翠羽盘绕,宝石珍珠堆叠,九条金龙在上,九只翠凤在下,垂珠摇曳,熠熠生辉。
其上有一封信笺,李映柔怔怔拿起来,上面只有一行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看了很久,嫣红的指甲将笺纸捏住无数褶皱,又叠好放回原处,砰一声将匣子阖上,随后软软坐在圆凳上,双手撑住额头。
李韶这次,竟然送她一顶凤冠……
无形的大雾将她困住,她找不到方向,只能在里面兜兜转转,未曾察觉已经有人走到了她身边。
“皇姐。”
随着一声温柔呼唤,李映柔回过神来,抬脸就看见一道绯红身影。
她放下手,眉眼间稍显局促,道:“韶韶,你怎么来了?”
“好几天没见你,朕想你了,今天没憋住。”李韶笑着坐在她身旁,“梁郁中刚走,朕就跟着出宫了。”
李映柔回以一笑,垂眸看向指尖,不知再说些什么。以前姐弟俩能侃侃而谈,如今只剩沉默,所有的自然都变成了窘迫。
李韶也察觉到了异常,不过他并不在意,伸手拍拍檀木匣子,试探道:“这顶凤冠,皇姐喜欢吗?”
他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清秀的脸上浮起难耐地期盼之色。
李映柔状似无意地轻瞥他的神色,他越是肃然,她心里越发难受。满室馨香中,她深吸几口气,缓而慢地说:“韶韶,我不能当这个皇后,于公于私都不行。虽然我不是皇室血脉,但我成过婚,即便换了身份,这张脸还是变不了的,难免会惹世人诟病。驸马虽然不能人事,但我已经与晏棠有了夫妻之实,没办法跟你——”
她话没说完,嘴就被李韶清瘦的手指堵住。
寝房中,天子声气清淡,但重若千钧:“皇姐,朕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不在乎这些。”
李映柔往后一避,她知道这些话会伤害一直疼爱她的人,但她不能不说:“韶韶,可是我……我对你只有姐弟之情,没有男女间那种爱……”
话音落地,李韶眸色微黯,“那你爱谁?”
“我——”
“别告诉朕,朕怕会忍不住杀掉那个人。”
天子不怒自威,空气仿佛随着寒凉了几分。李映柔被他决绝的神色慑住,心里猛然一揪,话就哽在喉咙中,不敢再说出口。
若是之前,她断然不会吃瘪。
但她现在只是个苟活人间的余孽,又该如何顶撞龙颜?
李韶微勾唇角,面上携出一股不服输的坚毅劲头,“皇姐,你现在不爱朕也没关系,朕能等。一天不爱,朕就等一年,一年不爱,朕再等十年。一辈子那么长,你总会爱上朕的。”
他伸开双臂,抱紧怔悚的女人,将下颌靠在她肩上,轻轻蹭着她的脸颊,“等朕平定好前朝,就迎娶你为朕的皇后,所有的事宜朕已经打点完了,届时你会以平城王嫡女的身份嫁给朕。”
“你跟晏棠之间,尽快了断。”
第42章 、暮钟起
乐成二年,四月二十六。
圣旨下达长公主府,允长公主与驸马穆钧和离。李映柔接旨后,穆钧旋即就被宫中派来的人带走了,连句话都没有让两人说。
湛蓝天际薄云似烟,随着风儿缓缓飘移,院中花枝摇曳,倾洒一地绯色芬芳。
李映柔站在空荡荡的院中,凝着那扇垂花门,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自打送来凤冠后,李韶每日都会来府邸陪她说话,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她每天都在苦口婆心的劝说,然而就像对牛弹琴,李韶对她的话从不争辩,只是选择性的听,这种装聋作哑的态度简直让她抓狂。
就在昨天,她没有忍住,对着李韶大发脾气,那张温雅的脸烙上了她的五指印。
今天和离旨意就下来了,李韶明面上对她纵容宽宥,实则步步紧逼。她就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虽然被庇护在滩涂上,然而水太浅,让她就快要窒息。
真如晏棠所说,根基渐稳的天子渐渐露出了潜藏的獠牙。
靳明阳一案牵扯官员数万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刚准备收尾,李韶就成立了东缉事场厂,调走了锦衣卫大量骨干,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平起平坐。不仅如此,厂衙还被安排到朝廷各个衙门,监视百官言行,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这东厂督公,正是御前红人,梁郁中。
晏尚同来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时,晏棠正坐在衙门中,悠闲的调.教着笼中一只八哥。
这几日朝里给他分派的公事太多,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没顾得上李映柔,想着她怕是要生气了,只能让孟烁去找些稀罕玩意儿哄她。
晏棠对八哥吹了声口哨,八哥在笼子里跳跃几下,终于学出了那句话:“柔柔万福,柔柔万福。”
“聪明。”
晏棠对它笑笑,提着笼子想要将它挂在外面回廊下,抬眸就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晏尚同火急火燎的走过来。
晏尚同手指着他,忿忿又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捣鼓鸟呢?刀都快驾你脖子上了,祖宗!”
“哪有这么悬乎。”晏棠一派淡然,将鎏金鸟笼挂在了廊下有半面太阳的地方。东厂的成立虽然让他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挡在天子面前最大阻碍除去了,肯定要制衡锦衣卫这把利刃。轻而易举牵连数万人的衙门,任谁都会为之恐慌,生怕权势凌驾在天子之上。
联想到之前在别院附近意外失踪的探子,这东厂八成早已有了雏形。
晏棠暗自笑笑,心道天子厚积薄发,委实妙哉。
晏尚同见儿子吊儿郎当,难得训斥他几句:“晏棠,即便是陛下并非是针对你,但日后你们要跟东厂打交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不能掉以轻心。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日后行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收收你那性子,听懂了吗?”
“知道了。”晏棠淡淡应着,拂去蟒袍上的一缕灰土,暖晖在他身上镀起朦胧温隽的光华,乌纱帽下的容颜显得更是清俊。
他侧目看向父亲,“听说你昨日去了刑部大牢?”
晏尚同点头,与他并肩而站,看向被屋檐分割的天际,“饶是靳明阳作恶多端,但同朝那么多年,我也得去送送他。”
自打靳明阳被转往刑部,晏棠再也没见过他,问道:“他有说些什么吗?”
晏尚同不说话了,半阖起的眼眸聚满锋芒。
靳明阳说,淮党散了,下个就轮到非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