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心中冰凉。她自此日开始留心,才发现裴秀夜间每每惊醒数回,一醒便汗湿重衣。他醒来谁也不叫,只是怔怔凝视黑暗,直至天明。
唐恬夜间便十分警觉。若裴秀醒了,换一身中单,同他低声说几句话。裴秀虽应得不多,却显然喜欢听,直勾勾地望着她,渐渐入梦——如此精心哄着,能安睡一个整夜。
唐恬此时深知,离京安养已是迫在眉睫。再耽搁下去,总有一日要把他空耗至油尽灯枯。
好在外间还算太平。
圣皇把王君火化的消息压了下来。空棺在宫中停灵七日发丧,诸王诸相文武百官一路郊送至皇陵。唯独裴秀被圣皇谕命居家思过。
唐恬求之不得,索性提也不同他提,只拘着他在家养病,每日里吃过睡,睡过吃,什么事也不许做,书也不许看。着实闷得紧时,唐恬便叫他躺着,自己念书给他听。
王君郊送当日,裴秀用过午饭便眼皮涩滞,唐恬压着他躺下午睡。不多时侍人入内,给唐恬一封信。唐恬拆了封皮,仔细看完,支在火上点了。她心中有事,火苗一直燃到指尖才察觉,掷在案上,将烫红的食指含入口中止痛。
“唐恬?”
唐恬愣了一下才回头。裴秀躺在榻上,锦被一直拢到下巴处,只露着一张瘦得尖削的脸。
连日来,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唤她。
唐恬上前,“哥哥醒了?”手掌探入被中,摸了摸他的中单,湿答答的粘在身上。唐恬心中叹气,却不露出,“哥哥换一件。”
裴秀仰着脸,隔过她的肩膀望着桌上一小堆残烬,“发生何事?”
唐恬顺着他目光看一眼,“没什么。哥哥不用管。”她手掌绕过他肩际,将汗湿的中单褪一些。
裴秀一动不动。
唐恬连日对他千依百顺,好脾气道,“哥哥动一动,我给哥哥换衣裳。”
裴秀执意道“发生何事?”
唐恬道,“有人送信过来,想见一见我。”
“是唐凤年吗?”
唐恬脱口道,“你怎么——”又忙住口,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这人难道通了什么神怪吗?
“我这个西贝货没倒台,唐凤年怎么坐得住?”裴秀道,“你替我转告唐凤年,我有话同他说。”
唐恬心不在焉点一点头,手上不停,藏在被中同他换了衣裳。指尖触及残腿,冰冷。唐恬俯身,“外边下雪呢,哥哥腿疼吗?”
裴秀目光有些散,虽是望着她,却如同隔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晰。
“哥哥等我。”唐恬说完便出去,再回来时引着侍人提一桶热水进来。唐恬往桶中投了药包,掀开锦被,扳着他双腿浸入药水中。
水微微有些烫。裴秀其实虚得厉害,被滚热的药水一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唐恬扶他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掌心挽过他一只手,不住摩挲。
裴秀止不住的颤抖便化在唐恬怀里。他闭着眼睛轻声道,“我可能,很快会被羁押。”
这人连日不肯说一句话,一开口便说这些。唐恬忍着脾气道,“哥哥在逗我吗?”
裴秀轻轻摇头。
“我不会让哥哥被人羁押。”唐恬道,“陛下若要处置哥哥,我带哥哥走便是,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吗?”
裴秀不吱声。久久才道,“虽然事出有因,然而冒充世家血脉不是小事。陛下总要给天下一个交待。陛下不会杀我,又舍不得免我官职,只能将我关一段时日。唐恬,帮我同唐凤年带个话——等我入狱,再要见面,许多麻烦。”
“哥哥有宫中消息吗?还是自己胡思乱想?”
“不用问消息。”裴秀被热水熏得神智昏沉,“我认识陛下这许多年,她会做什么,我能猜到。”
唐恬听他口齿发涩,赶着问一句,“陛下要关哥哥一段时日,会在哪里?”
裴秀久久沉默。唐恬以为已睡着,便不肯打挠,扶着他在榻上躺平,拭干双足,掩入被中。抬头见他额上细汗,另取巾子擦拭。
裴秀顺着她的动作偏了偏头,闭着眼睛道,“廷狱。”
唐恬生生一个激灵。
“廷狱同以前不一样,不用担心。我去廷狱之前,让我见见唐凤年吧。”
“哥哥别想了,”唐恬硬梆梆道,“只要我在中京,绝不叫哥哥入廷狱。”
裴秀抿一抿唇,下巴一勾,多半张脸埋入被中。
裴秀果然极其了解圣皇。王君入皇陵安葬后,中京城上下服丧二十七日。除孝当日,由监察院代传圣皇旨意,说了四件事——
第一件,恢复裴秀二十二年探花和二十四年状元。裴秀成为立朝数百年来第一位“一甲迭身”。
第二件,由裴秀掌中台阁和安事府,丹书铁券和楚国公封号食邑随之更名易姓,从池青主变作裴秀。从此天下少了一位池中台,多了一位裴中台,裴国公。
第三件,裴秀冒充陇右池氏宗族,念在事出有因,又不曾作恶,自旨意下达起,着入廷狱,羁押三年。
第四件,裴中台羁押期间,中台阁和安事府由圣皇亲掌。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没人猜得透圣皇究竟要做什么。若裴秀圣眷仍然隆重,为何要押三年?可若说裴秀失宠,可这一甲迭身、丹书铁券、国公封号都是明明白白的。便连中台阁和安事府,说到头主政长官仍然是裴秀。
御史台一群人在外御城门口跪了一日夜,求圣皇收回羁押中台成命。圣皇连面都不曾露一下。
旨意从宫中出发时,唐恬正等在内室门外。
许清在内给裴秀针炙。银针过穴,烧艾炙穴,疏通血脉趋散寒气,固本培元,熬过冬日苦寒。
炙穴时难免疼痛,裴秀清醒时尚能忍,若神志模糊便无法克制呼痛。他自从发现此节,死活不肯唐恬相陪。一到针炙时辰便赶她出去。
唐恬自他生病一直顺着他,此时也不大支楞得起来,老实退走。一时身后门打开,许清道,“睡着了,一时半会醒不了,你快去快回。”
唐恬推开一点门缝,裴秀歪着头,兀自睡得深沉。他虚得厉害,每次针炙完事,总会昏睡半日之久。唐恬向许清说一句“守着哥哥”,往东御街出中台官邸。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锦衣内监自西御街入中台官邸,手中一卷圣旨。
第79章 前嫌既无钱财,又自嘴硬,被打不是自……
唐恬一路快马疾奔, 出京城到百花村。一入村头土地庙,果然见一人等在那里。唐恬栓了马,入内叫一声, “阿爹。”
唐凤年回头, “裴秀呢?”
“没来, 病了。”唐恬道,“阿爹有话, 先同我说吧。”
“好大架子。”唐凤年一掀袍角, 往地上蒲团坐下,“做了中台阁, 气度不一样了。”
唐恬道,“病得厉害,好些时日了。”低头想了想, “当年廷狱受刑太过, 出来便一直不大好。”
唐凤年冷笑,“为何这么看我?裴秀在廷狱挨打,同我有什么关系?”
唐恬沉默。
“廷狱那地方,只要你肯使银子, 上边若不要你命, 买个平安还是容易。若无银子,便该嘴甜些,多奉承, 多求饶, 旁的不行, 多少免些皮肉之苦。”唐凤年不屑地哼一声,“既无钱财,又自嘴硬, 被打不是自己活该?”
唐恬听不下去,单刀直入道,“裴秀入廷狱,是阿爹做下的吗?”
“是。”唐凤年道,“我为大业招揽他,他既不肯,便怪不得我,探花自来入鸾台供职,裴秀这人还是有几分本事,三五年间飞升不在话下,我不能给来日留后患。”
唐恬难以置信,“怎能如此?”
“为何不能?”唐凤年道,“心慈手软如何成大业?”他见唐恬气乎乎的样子,忽然笑道,“阿恬,可知阿爹如何招揽于他?”
唐恬一怔。
唐凤年盯着她,忽然扯出一个笑,渐渐越笑越大声,止都止不住。直到唐恬满面恼怒,才道,“我同裴秀说,我家有一女,钟灵毓秀,貌美可爱,想招他做东床快婿,你猜裴秀怎么说?”
唐恬目瞪口呆——唐凤年的确有女儿,只一个,名唐恬。
唐凤年忍不住又哈哈大笑,笑得弓腰驼背,好半日都直不起来。
唐恬恼怒,“有何好笑?
”
“不好笑吗?”唐凤年敛了笑,满目怨毒,“那厮当年义正辞严,死也不肯同我这朝廷奸佞同流合污。如今怎样?还不是日日同我女儿裹在一处。早知如此,何不早日归顺,白白在廷狱坐一年牢,差点被人打死,有意思吗?如今他想娶你,还得回来求我,难道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