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权臣解青袍(91)

作者:马马达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奴婢偶然听到一二句,”侍人畏首畏尾道,“好像是中台将王君遗体……火化了……”

“胡说!”

“千真万确,”侍人道,“陛下骂得极大声,满院子人都听见了。非但烧了,连骨灰都一同撒了,就撒在南秀山的桃花林里。”

萧铁军一滞,“什么时候的事?内外御城官防严密,中台怎能偷偷施为——”他一时灵醒,轻轻拍自己一巴掌,“内外御城可不都是中台关防?”

唐恬心中一动,难怪固山都督接连几日同裴秀密议,原来在商量秘密火化王君的事。她难免叹乞,裴秀这人真是又倔强又顽固又可靠——他答应王君的事,竟然真的顶着龙颜大怒的风险办到了。

不知圣皇盛怒之下,会如何处置裴秀?

萧铁军二人正说得热闹,殿门哗啦一声自内打开,站起来叫一声,“姑娘。”

“中台在何处?”

萧铁军怔住,“姑娘这是要——”

“我都听见了。”唐恬冷笑,“你们站在殿门口说这么大声,可不就是给我听的?装什么傻?走吧。”

萧铁军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在前引路,“今早举哀时,圣皇过来,不知怎的非让开棺,说要再看王君一眼,这一打开,一副空棺,内里就王君几件家常衣服,连同平日里常用的玉佩冠冕。圣皇勃然大怒,立时往中台寝殿过去,好一顿大骂。还砸了许多东西——”

唐恬一路疾走,“可说如何处置中台?”

“没说。”萧铁军道,“圣皇只说了一句话,说中台不配给王君守灵,命中台即刻出宫,回府思过。”

唐恬冷笑,“如此甚好,正待得不耐烦,早想回家了。”

二人出了东偏殿,入春和殿正殿。寝殿外围一大堆侍人,各个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的样子。

“散开,围在这里做甚?”唐恬斥一句,“陛下既然已有谕旨,都去收拾家伙事儿,预备回府!”

七零八落回应,“是。”

唐恬向萧铁军道,“在此等我。”推开殿门进去,两手别在身后将殿门掩好。

寝殿中满室悄寂,满殿仿佛台风过境,掷了一地的金珠玉器,遍地碎瓷渣子。

裴秀并不在外室,唐恬入了内室,一眼见裴秀坐在榻边,缩着身子,垂着头,前额抵在床柱上,未知是否醒着,隐约看见乌黑的眼睫低垂。

“哥哥?”

裴秀眼睫扑扇几下。

唐恬道,“哥哥,我们回家吧。”

裴秀身子一动,翻转过来,抬头看她。唐恬清晰地看到他面上一个鲜明的手掌印,对方使力极大,右颊红通通的,微微有些红肿。

唐恬瞳孔骤缩,抬手要去碰,“谁打你?”一下子音调都变了。

裴秀猛一偏头——唐恬一只手便落了个空——裴秀语声厌倦,“谁许你进来的?”

唐恬皱眉,“哥哥别闹了。”

“唐恬,究竟是谁在纠缠往事?”

“我不能问当年事?”唐恬平静道,“不管哥哥怎么说,我必追根究底。”

裴秀勃然大怒,“我说过我同你们唐家无半分关系,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你能不能放过我,你——”他情绪激动,身子猛烈摇晃,忽然仰面便倒。

唐恬一手拉住,裴秀身不由主向前扑倒,撞在她怀中,前额硬梆梆抵在她颈畔。唐恬一个激灵——这不是正常的体温。

唐恬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掌移到他面上——滚烫。她勉强拾回一点镇定,“哥哥生病了,不要再说话了。”

裴秀漠然道,“同你不相干。”

唐恬随手扯过一条锦被将他裹住,锦被包裹之时,见他墨色官服心口一个沾了灰的足印。她伸手碰了碰,指尖都抖了起来,“她还踢你?”

裴秀咬着牙,一声不吭。

唐恬叫一声,“来人,传轿进来!”她说着话,双手将他掩在怀里,手掌轻柔地摩挲他后颈处——滚烫而又干涩,半点没有往日莹润,“哥哥是什么时候生病的?”

裴秀只是不理她。

殿门自外打开,官轿入内。唐恬拉裴秀起来。裴秀身子发沉,一动不动。

唐恬耐心道,“哥哥,回家吧。”

裴秀丝毫不为所动。唐恬不愿再多纠缠,直将他拉起来,推入轿中,仍旧扯一条皮毯仔细裹严实,“哥哥忍一会儿,我们很快回家。”

裴秀顿觉无力,手臂一抬,将皮毯拉起来掩过头顶,只露了一点黑发的头。

城中积雪已深至足踝,马匹打滑,无法乘车。一群人索性轿行回府。官轿直到内院廊下停下,萧冲等在门口。

唐恬掀开轿帘。裴秀缩在轿中一角,整张脸严严实实掩在被中。唐恬俯身扯开一点被角,手掌贴在他额上——仿佛又烫了一些。

裴秀垂着头,下巴勾在心口,被她冰冷的手一碰,激灵灵一个哆嗦,五指痉挛,虚虚抓握一下,微弱道,“救我……”

近来数月,唐恬照顾裴秀如珠似宝——慢说生病,便连夜间迷症都未曾再犯。整个人肉眼可见丰润起来,风姿朗润,有少年气象。

此时一声“救我”,将她一番心血付之东流,无异于一柄刮骨钢刀,扎得她心窝生疼。唐恬有一个刹那的懊悔——他是个病人,不该如此逼他。

第78章 病人我不问了,不问了。

唐恬心中巨恸, 站立不住,双膝一软,扑在裴秀身前。裴秀神志已经不大清醒, 被她这么一坠便跌在她身上, 热炭一样的面颊贴着她, 手足瘫软如绵,间或一两下无意识地痉挛。

唐恬摸索着抚过他面颊, 低声道, “哥哥对不起,我不问了, 不问了。”

裴秀口唇微张,吐息滚烫。

萧冲着实听不下去,叫一声, “出来吧, 我来。”

唐恬擦了擦眼睛,强自镇定,侧过身让出一条通路。萧冲俯身入内,将裴秀连人带被整个抱起来, 回房安置。

裴秀滚汤沸热烧了一夜, 口中胡言乱语,初时一直叫“唐恬”。天近明时,意识不清到了极处, 忽然长一声短一声只是叫“姐姐”, 说一声“救我”, 一时又改作一声“别救我”,状若失智。

唐恬一直守着,听得心如刀搅, 却毫无办法。除了不停手地给他换凉巾子退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疾病的苦海中挣扎求生。

次日近午,裴秀乱七八糟的呓语终于停下,口唇不住细微颤动,却不发声。又一时头颅微侧,慢慢安静下来。

唐恬握住他手腕,心慌意乱中摸不出搏动,抬起头哀求地看一眼许清,“哥哥怎么了?”

许清翻着眼皮看一时,“睡着了。姑娘吓坏了,没见中台有些发汗了吗?宽心,熬过去了。”

唐恬凑近一些,果然见裴秀白皙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她跌坐在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休要放心得太早。”许清道,“此等高热,经一回大伤一回,中台根基本就不牢固,今日之后越发靠不住,你若还想叫他长命百岁活着,速速离京好生养病。否则——你看到裴王君的样子了吗?那便是前车之鉴。”

唐恬沉默。

许清以为她不信,正色道,“杨院正精心伺候数月,裴王君外伤其实已经没什么,此番突然薨逝,实是根基太过薄弱,冬日难熬,稍有不慎便致死命。”

唐恬坐着,呆呆地望着裴秀。经此一夜,什么也不想了——活着就好,往事怎样随便吧。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裴秀又过了一日夜才彻底清醒,他病了近三日,除了硬灌下去的汤药和清水,什么东西也不曾吃,却是半点不喊饿,也不主动要东西吃。

这一场高热仿佛一场业火,将他的精魄焚烧怠尽。裴秀自打醒来,始终倦倦的样子,浑如人偶,有人给东西便吃一口半口,不给也不要。

唐恬若寻着他说话,十句里能应上一句半句。可若不是唐恬,又或唐恬不理他,他便整日安坐,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非但数日前的争执好像已被他抛弃,便连唐恬这个人,连同身边整个世界,都同他隔了一层朦胧的薄纱。他立在远处茫然不解地看着——

随时都会抽身而去。

唐恬全无办法,只能加倍地宠着他——好在裴秀虽然口中不说,身体却十分依赖唐恬。只要唐恬在他身边,他的目光便粘在她身上,一步一移,如同葵花向日。

唐恬本以为裴秀正在渐渐好转。直到一日夜间醒来,发现裴秀双目大睁,整个人醒得通透,却是一声不吭。唐恬将他拉入怀中时,才察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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