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瞳孔剧烈震动,细看便连口唇都在细微颤动,“你说什么?”
唐恬走回床边,往枕下摸出大阿福,顿在案上,“事到如今都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哥哥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知道吗?”
裴秀看一眼大阿福,神色渐渐松动,凝目向她,“从哪里拿来的?”
“我家。”唐恬道,“我从廷狱出来,回了旧宅,在我阿娘的枕头底下发现。”她拾起长箸,慢慢往锅子里又煮了些菜蔬,“当日哥哥把它给我,拿回家时叮嘱阿娘替我收着,后来自己倒混忘了。”
裴秀轻声道,“不是什么要紧事物,忘了罢了。”
“不是。”唐恬摇头,“家中变故发生时,我正在京郊给阿娘守孝。非止这个,府中事物我一样没拿,连夜跟着管事逃到海上。”
“连夜逃走……”裴秀喃喃重复,面颊偏向一边,“你恨我吗?”
唐恬道,“大人这么说——所以黑风口是大人设计的?我阿爹的叛国大罪也是大人?”
裴秀低着头,五指扣在桌案边缘,“唐恬,你是不是见过唐凤年了?”
“你怎么知道?”唐恬脱口一句,又觉自己好笑,“中京城里有什么瞒得过中台阁的?”
裴秀摇头,“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我让人跟着你,是怕你有闪失,从来也不管你做什么……我若知道唐凤年在京,我会先去见他,不会叫你为难。”
“大人早就知道,一直不同我说,是想自己同我阿爹商议如何平息恩怨吗?”唐恬失笑,“大人有时候,也太高估自己了。”
裴秀扶在案上,指尖掐作苍白的色泽,久久道,“你恨我吗?”
唐恬不吱声。
“你当然是恨我的。”裴秀忽尔抬头,目中有冰冷的火焰灼灼燃烧,颊边两抹诡异的飞红,如同上了艳丽的妆,“是我害你一夜之间颠沛流离,再无安生日子,全都是因为我。”他渐渐说不下去,肩膀下沉,一个颓唐而灰败的姿态。
唐恬沉默。
裴秀追着她的目光,却被她回避,无法同她对视。他心中不祥立时涨大,片时灵魂肉身尽数吞噬,身畔漆黑如墨,不见半点天光。他抬手掩面,声音抖得不成模样,“我不知道。我当日若知道是你……我不会下此狠手……连累你多年海上漂泊……我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入了一所囚牢,四面楚歌,无处可去。心底里乱作一片,目光不由自主移到腕间。
忽听一声厉喝,“你在做什么?”
丁零当啷一片铁链碎响,手腕被人紧紧握住,那只手热得发烫,灼得他半边魂灵都复苏过来,他张臂将她抱住,用尽全身气力,“我不知道。”
第70章 可悔哥哥此时便可做个决断。
唐恬原本低着头, 专注听他说话,忽一时察觉不对,一抬头眼睁睁见他抬起右手, 用力撕咬腕间命脉, 顿时三魂走了二魂半, 抢上前按住。却晚了一步,手腕处暗色的血涌出来。
裴秀却浑然不觉, 仿佛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别动, 我去拿药。”唐恬拧身要走,腰间一紧, 被裴秀牢牢抱住,鲜血浸在她外裳之上。唐恬大大皱眉,一掌扣住他手腕, 扯到身前, 等不及拿药,以衣袖掩住,制住血流。
裴秀目光凌乱,满面癫狂, 口中乱七八糟说一句, “我不知道。”
唐恬皱眉,“别说了。”
裴秀语气急促,仓皇中呛住, 俯身剧烈咳嗽, 直咳得脸红头涨, 上气不接下气。脸庞重重沉在她怀里,“我不知道。”
唐恬双手用力掐住他肩膀,厉声喝斥, “裴秀!我叫你别说了!”
裴秀已经听不见声音,心中巨兽凶猛抬头,将他控制。无法克制撕扯血脉的冲动——只有血脉的涌动叫他依恋,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耳畔尽是无意义的轰鸣,其间隐约混着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叫他名字。
可他真实的名字,早已湮没在旧时岁月里,无人知晓,无人记得。名扬天下的池中台,不过是一个虚假的躯壳。
他越发使力地去撕扯手腕,却又动弹不得,被牢牢扣住,陷入一个桎梏之中,不能挪动半分。
终于有一个声音撕破浓重的迷雾,尖锐道——
“你真的要发疯吗?”
……
“醒醒!”
……
“看着我!”
……
耳畔充斥的轰鸣渐渐退去,只一点微弱的余音。他缓慢而沉重地抬头,终于看清唐恬慌张发白的脸。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温热的,是真实的。便固执而又绝望说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唐恬蹲在他身前,紧张地盯着他。
裴秀满目血丝,颊上飞红越发艳丽,整个人浑似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一触即断。唐恬还是第一回 见他在意识不清中疯狂自残,心中害怕到了极处,半点不敢看他眼睛,张开手臂将他抱在怀中,头颅压在自己心口处,抬手按住他不住起伏的单薄的脊背,“你别说了。”
裴秀感觉自己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灭顶的黑暗消失无踪,不住下坠的魂灵终于安定下来。他咬着牙,拼死克制再去撕扯血脉的冲动——
忍得太过用力,身体在她怀中轻轻发着抖。
唐恬沉默地抱了他许久。等他终于平静,移开衣袖,俯身查看腕上伤处——虽是皮肉外伤,只是那一下咬得太过用力,血肉模糊的,看着有点吓人。
唐恬往柜中取了药箱过来,行动间镣铐丁当作响。她往裴秀身前蹲下,拭净伤处,洒上药粉,用干净的白布裹好,勉强说一句,“头回听说囚犯给牢头上药,大人需记得,我这是独一份。”
裴秀已经清醒,激烈的癫狂完全褪了个干净,整个人透出一种强烈的颓丧,安坐原处,不言不动。
唐恬裹好伤处,把那受伤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哥哥若知道我是唐家人,会怎样?”
裴秀缓慢抬头,盯着她看一时,慢慢抬起双手,一手遮住她的眼,另一手掩住她的耳,“这样。”
唐恬激灵灵一个哆嗦。
裴秀道,“我最不想见的,便是叫你泥足深陷于这些恩怨里。”他压着声音道,“你就该是快快活活的,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
唐恬咬牙不语。
裴秀倾身,搭在唐恬肩上,面颊贴着她的脖颈,他今日喝了不少酒,又爆发过激烈的情绪,脸颊滚烫。他贴着她,低声道,“悔不当初,为何不问你名字。”
唐恬只觉苦涩,话锋一转,“哥哥进宫,登闻鼓的事怎样了?”
“能有什么事?”裴秀半点兴趣也无,坚持道,“你不要恨我,唐恬。自从知道你是唐凤年的女儿,我每一天——都很后悔。”
“哥哥,这件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说吗?”唐恬理不清当年恩怨,更不知要如何处置,回避道,“我不想听。”
裴秀固执道,“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
黑风口是他们之间一道陈年的旧伤,唐恬不想碰,而裴秀一定要划开。唐恬无可奈何,起身回到案边坐下,“哥哥想说便说吧。裴王君说黑风口是他设计——”
“那是裴寂怕我二人心生嫌隙,才那么说。”裴秀一语打断,“我这么久不同你提起,原是打算自己去同唐凤年商量。”
“哥哥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裴秀不出声。
唐恬道,“裴王君没有同我说实话,我早已猜到。”
裴秀一惊。
“裴王君同我说哥哥当时不过微末小臣,不知军中机密。可新皇登基之时,左相是哥哥,裴寂以王君之尊,尚居哥哥之下,哥哥怎可能处身微末?”
裴秀惊疑不定,看她一时,又低下头去,“那你这些时日同我——”
“因为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粉饰太平,过一日算一日。”唐恬勉强道,“哥哥如今也知道了,我其实也胆小,也害怕。哥哥想瞒着我自己解决,可我心里早就知道。我知道哥哥设计我阿爹是真的,我兄长战死黑风口是真的,可是——”她停一停,目光落在他不住发抖的双手之上,“我想同哥哥在一处,也是真的。我同哥哥一般心思,想要先寻到我阿爹,再作商量,可我阿爹他,可能不会同我们商量了。”
“我一直以为我瞒得很好——”裴秀颤声道,“我不能再骗你。当年党争,只有扳倒唐凤年,我们才能在军中寻出一条出路,拔了秦淮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