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怔住,“他去廷狱做什——裴王君?”
“自然是他,”萧冲道,“还有谁能劳动中台?”
“他现在去廷狱?”唐恬越发糊涂,“大安了吗?”
“安个屁!”萧冲道,“昏了大半日,醒来就要走,谁拦都不听,杨院正一把年纪跪在榻前苦苦哀求,全当没看见。”
唐恬不语。
“您把中台弄回来,我这个都统,让给您做。”萧冲见她仍不说话,“中台要是有个好歹,我等都要吃挂落——”
“我没这本事。”唐恬坐下来,“萧都统看错人了。”
萧冲做贼一般左右张望,“这话你告诉中台我可就活不成了……中台昏着时,只我一人在旁伺候,他病得糊涂,见人就叫阿恬,你——”
“别说了。”
再说我也想把你杀了。
廷狱在京畿十里之外,余山之上。自山脚往上,一重一重都是监房,用的是余山独有的墨石,通体乌黑,便是□□里都能透出阴森来。
二人到时,萧冲亮了安事府手信,典狱长亲自过来领路,沿阶石上山。
萧冲看唐恬满面惊奇,“廷狱依山而建,按品羁押,越往上走,越是身份贵重。”
“非但如此,”典狱长笑道,“监房越往上走,刑审的法子便越高级,若时运不济,被羁押到山顶,倒不如早些投胎,重新来过。”
唐恬一听“高级”二字,生生一个机灵。
萧冲道,“怎么个高级法?”
“山脚处不过是些皮肉折磨。”典狱长道,“死了罢了,但凡不死,将养些时日,或早或晚,总能养好。山上么——”他越发笑得瘆人,“入了那里,非死即疯。”
唐恬忍不住,“廷狱羁押都是朝廷显要,国之栋梁,为何用如此酷烈之手段?”
典狱长但笑不语。
萧冲小声道,“你也知道廷狱都是朝廷显要,不趁机在此间弄死,一旦出去,重回高位,必定被反咬一口,生不如死都是小事,说不得九族尽灭。换作是你,敢手下留情吗?”
唐恬无言以对,默默又走一时,“大人当年——是押在哪里?”
“池中台?”典狱长本不欲说,却被两个人四只眼睛盯得心下发毛,“那个嘛,我也只是听了些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做不得准。”
唐萧二人同声发问,“传闻怎么说?”
其时他们已走到半山腰处,暮色四起,大地苍茫。监房不开窗,亦无半点灯火透出——
巍巍廷狱,似亘古凶兽,沉沉蛰伏。
“有人说就是这里,有人说在更高些的地方。最离谱的说法是——”典狱长大幅度摆一摆手,“从此往上,直至山顶,都去过。”
唐恬生生一个寒战。
三人很快到得山巅。典狱长指点一处监房,“小人未听传唤不得靠近,二位大人自去。”
二人入了监房,一眼便见萧令面色沉肃,等在里间。
萧令皱眉,“你来做什么?”
“大人在哪?”
“里面,”萧令道,“你不要去,大人情绪不好,此时过去,你——”
“你知道什么你?”萧冲拉着唐恬往里走,入一条黑漆漆的夹道,走了不知多久,拔下墙上一只木塞,露出一个圆形气孔,以口形道,“这里。”
唐恬凑过去,室内一盏油灯,一桌二椅,二人对坐。背对她的那人坐在一张乌沉沉的轮椅之上,五月的天气,密密笼着一袭狐皮大氅。
唐恬心下一紧,指尖在壁上抠得生疼。
“你身子这鬼样,”对面那人道,“为何做傻事?我如今情状,难道比当众杖杀好许多?”
是裴寂。仍旧是那晚见着的模样,风清月白的脸庞,举手投足,俱是疏朗——当今天下若仍有魏晋之风尚存,当如王君裴寂。
池青主的声音极是模糊,半点听不清。
“你啊,”裴寂摇头,“既不肯帮我,又不让她杀我,两头不讨好。十年前就是这倔脾气,吃的亏还不够吗?”
池青主不言语。
“我夫妇事,池相别管啦。”裴寂站起来,解下夹衣,给池青主搭在大氅之外,“回去吧。”
“殿下。”
这是唐恬今夜第一次听清池青主的声音,一点沙哑,却坚如磐石。
裴寂回头。
“只要我在,陛下杀不了你,请务必保重。”
裴寂一笑,“你病了,回去吧。”
里间隔门一开,裴寂身影隐入黑暗。
油灯暗淡的黄光下,池青主一人独坐。萧令进来,“中台。”
“去落星台。”
“中台。”萧令道,“您病着,回府吧。”
“去落星台。”
萧令将轮椅转一个向,从另一边侧门离开。
“里面说完没?”萧冲在在旁等得不耐烦,催促道,“说完了咱们进去,求中台回府。”
“落星台在哪?”
落星台在余山之顶,方圆三四丈的一处平台。唐恬二人从夹道过来,很是费了些工夫。二人到时,萧令不知被打发去了哪里。
池青主一人坐在椅上,望着黑沉沉的远山出神。一轮朗月在他脸颊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暗影,如一尊凝立的玉雕。
“你去求中台回府,”萧冲道,“我在下边等你。”
便留了唐恬一人。
唐恬正不知该如何开场,池青主忽然动了,转动轮椅往落星台边去,余山静夜中,车轮辘辘有声。
轮椅滑到台边堪堪停住。池青主俯身低头,凝视足下万丈深渊。
唐恬渐觉不祥,悄声上前。
轮椅一动,往前滑出——
唐恬魂飞魄散,提气疾奔,一把拽住轮椅,那轮子离崖边不足半寸,崖下便是余山万丈深渊——夜雾蒸腾,深不见底。
唐恬大怒,“你在做什么?”
池青主抬头,青白瘦削的一张脸,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夜色中如同无根焰火,烧得既是热烈,又是绝望。
唐恬将他连人带椅往后推了足有一丈远,“你刚才差点掉下去知道吗?”
池青主不语。
“掉下去会怎样你知道吗?”
池青主定定看她,“我知道。”
“那你还——”唐恬一窒,又觉无语。
“你既是看到了——”池青主道,“告诉我,好笑吗?”
唐恬疑惑,“什么?”
池青主默默无语,偏转脸,“你走吧。”
唐恬忽一时福至心灵——看到了?好笑?他说的难道是那条残腿?她不知该心疼还是该生气,叹气道,“没有。”
池青主皱眉。
“我什么也没看到。”唐恬有一种前功尽弃的溃败感,却并不算太糟糕,“大人不让,以后我不看就是。”
池青主坐着不动,却连嘴唇都抖了起来。
唐恬低垂的视线中滴落一颗诡异的水珠,嗒,一滴,嗒嗒,又一滴——
她心生疑惑,伸手摸一把,粘腻的,猩红的,是血。
唐恬一把扯开大氅,扯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唐恬用力扒开滚烫的手指,掌中一小块碎瓷片,应是方才用力过巨,才至划破掌心,滴下血来。
唐恬一把夺过,掷在地上,“你发什么疯?”
“无事。”池青主眼中的焰火像是被什么扑熄了,只一点余烬剥啄出零散的火星。他勉强扯出一个稀薄的笑,“来见殿下,握着这个,才能清醒些。”
唐恬怒道,“求你还是糊涂些吧。”抽出一条绢子包裹伤处。
“阿恬——”
唐恬一滞。
“你不要看。”
唐恬无语,“好,不看。”她裹好伤处,便见方才戾气十足的中台大人靠在轮椅中,黑发的头耷拉在椅背边上,大氅散开了些,露出一小段白皙的颈项。
唐恬伸手贴一下他的额,滚烫。当机立断,“大人不能再奔波了,在此留一夜。”刚一站起来,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挽住她衣襟——
“我要回家。”
“此地离中京还有十里,夜路难行——”
池青主固执道,“回家。”
“大人。”
“我要回家,”他的声音骤然拔高,“我便是死,也不要在这里!”
第25章 坠落既已拥有,纵粉骨碎身也绝计不能……
一行人下了余山, 萧令将中台大人抱上马车。萧冲拉一把萧令,“你同我驾车。”
唐恬大是窘迫。
池青主靠在车壁上,“阿恬。”
唐恬虽然听萧冲提起过, 却是第一回 听在耳中, 被他这般呼唤, 只觉一颗心浑如吸饱了水的草地,软得不可思议, 上车在他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