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一愣,抬眼撞进一双深沉温柔的眸里,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时沉默。
长长的走廊里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穿透一排排玻璃窗落下的烁金阳光,教学楼外也零星种着几棵年高有德的银杏,光被树叶剪成碎片落了一地,就像那日他们曾踩着一地松散厚实的银杏叶,并肩在校园里慢慢走了很久,共享其中一人见过的那些春夏秋冬。
隔了一会儿,叶修才说:"我饿了。"
喻文州笑出声,道:"走吧,带你去尝尝G大的特色麻辣烫,跟外面的味道都不太一样哦。我当年在这边上课的时候经常去吃的。"
叶修还是有点不信:"麻辣烫不都一个味儿么……"
结果半个小时后,叶修捧着碗连最后一口汤也没剩下,喻文州见他意犹未尽的样子憋不住脸上的笑意,肩膀轻颤,促狭道:"怎么样?没骗你吧?他家汤底是特制的,我以前问过,师傅说熬了至少十小时,半点味精都不加,全靠底料本身的原味提鲜,吃多也不会觉着腻。"
叶修放下碗筷,支腮看向对面的青年:"文州,我有时候都在想你们G市人的吃货属性是不是都出生自带的啊,连个学校食堂都这么讲究。"
喻文州眨眨眼说:"G市好吃的多着呢,晚上我们去吃烧腊吧,我给你推荐大学附近的一家老店,他们家烧鹅做得一绝。"
叶修低头看了眼手机,无奈道:"这才十二点四十,再怎么也离晚饭还早呢,下午我们干嘛?"
"要不在学校里逛逛吧,先消个食再说,一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叶修被喻文州神神秘秘的后半句话吊起了好奇心,对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提前透露,只笑着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于是作罢,跟着懒洋洋地在学校里一起东闲西晃,窃来半日晴好天气,四处走走看看。
"嘿说起来,原来咱们拉芙还有过那么一段光辉历史啊,你说,我请你来画游戏原画,让你那老师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特暴殄天物,杀鸡用牛刀啊?"
午后的林荫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年轻学生路过,以他俩的年纪混在其中倒也无甚突兀,叶修双手揣兜,眯着眼慢悠悠地往前走,他咬字也慢悠悠的,带一点慵懒散漫的调调,却是很好听。
"我看你平时拿手机打个贪吃蛇不也很认真么?"喻文州笑瞥了他一眼,"喜欢的话,才不会计较这些。"
叶修想了想,笑道:"也是。"
这一路逛着逛着,到最后又绕回了艺术学院的那栋大楼,走在前面的喻文州停下脚步回头,叶修站定了略一挑眉,揶揄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啊?糊弄我呢。"
喻文州抿唇微微一笑,眨了眨眼回道:"还没到呢,在上边。"
叶修打定了主意想看看喻文州在故弄什么玄虚,一摆手大大方方跟着上了五楼,这层几乎见不到几个学生,楼道里也很安静,只有些许的风声和两人轻巧的,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渐渐重叠。
喻文州率先一把推开走廊尽头半阖的一扇门,往里看了两眼马上又回过头,朝叶修招招手,快来,他说。光从屋子里像承载不住的水一样猛然溢出,全落在喻文州的肩膀上,脸颊上,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叶修往前走了几步,视野豁然开朗。
这屋子比他想象得要更大更空旷一些,因为是在转角处,很巧妙地做了转角设计的超大玻璃窗,采光出乎意料的好,随意望去,远近美景皆入眼底,在天与地之间宛如又自成一小天地。窗边摆着一个画架,地上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颜料,画架上的画没有画完,似乎是已经被原作者放弃或是遗忘了,一树没有上色的银杏只有单薄的线条勾勒,但今天的阳光很好,在白纸上看起来便也是烂漫的一片金色。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却放了一架烤漆钢琴,盖子合着,上边落了一层很薄的灰,似乎是不太常用的模样。学校里摆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名贵的琴,最普通常见的那种,而且看起来岁数算不得轻了,像是退役了之后,被人随手闲置在了这里。
"我就说怎么总觉得你带我来这儿有点不怀好意呢?"叶修看了眼那架钢琴,又转头看回喻文州笑意吟吟的俊脸,瞬间了然,摆摆手道,"哎我这都多少年不弹了,文州你可饶了我吧,就别让我出丑了。"
"弹得怎么样并不重要啊,我也不是专业学音乐的,又不会笑你的。我就是想看你弹。"喻文州走到钢琴前,俯身掀开琴盖,又将琴凳摆正位子,用废弃的乐谱纸擦干净表面的灰尘,才好整以暇地望着叶修,慢慢道,"这可是我见你的第一回 就惦记上的愿望,这么好看的手,一定很适合弹琴。"
"我当时都向流星许愿了,想看你弹一回琴。"
叶修一个没忍住笑骂道:"扯淡,那天哪有流星?"
喻文州却还继续在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的,对你丢下去的那个烟头许的。"
"行了行了,给你弹,不过弹错弹坏弹得太难听都别跟我抱怨啊,是你自个儿非要听的。"
"不敢,我一定认真听,特别认真。"
叶修难得看喻文州这种有一点孩子气的执着模样,倒觉得意外有些可爱了,而且叶修也不想最后扫他兴,他再过几天等项目落定就该走了,何瑞其实已经帮他预订好了元旦前一天的机票,再来G市也不知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本来叶修觉得自己去意已决,没什么好多值得留恋不舍的,但割舍显然不如他想象中的轻松,如果先前只是为他曾深爱的那个少年,那现在这个名单上又悄悄多了一个名字。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喻文州他要走,但他总要坦白,他的身份,他的来处,他的归处。
离别伤感,却到底难逃。
叶修这么想着也不纠结了,坐定下来轻轻抬起双手,回忆了一下会的仅有几首曲子,修长的指尖落下,随意试了几个音,主要他实在是很久很久没有碰过钢琴了,需要先慢慢找回一点手感。
循着回忆,叶修的十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间轻盈跃动,最初还有些生涩和磕碰,但很快便渐入佳境,流畅激昂的音符在他手下倾泻而出,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叶修倒真不是谦虚,他琴弹得最多还勉强算准,距离情感充沛具有感染力这种程度还差了一截,但喻文州好像也不是很介意,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听着,眼神无比温柔而专注。
叶修弹奏到转场的第二乐章时,却一下回忆不出下一段旋律,接连按错了两个音符,他本有些遗憾地想停手了,忽然又一只白皙干净的手伸到他面前,替他轻轻续上了断开的旋律,叶修有点惊诧地抬头瞥了喻文州一眼,对方却但笑不语,将位置让回给他,五指按下,自己挑了另一侧的音域接下去演奏。
喻文州刻意将速度放慢,原本轻快的一段音符在他手底也变得柔软宁静,像是某种温柔的引导和呼唤,叶修轻出一口气,原本淡忘的这段曲谱从脑海深处渐渐清晰,于是抬手复又加入了演奏当中。
喻文州的琴技远比叶修这种三脚猫初学者水平要强得多,但他的琴声却跟他人一样低调,穿插交错,引领烘托,叶修不那么喜欢弹琴的一个人,都第一次在琴键的不断弹跳滑动中寻到了乐趣,他神情格外投入而专注,像是在通过琴声进行一场你来我往的默契对话。
最初喻文州只是加了一只手进来,但随着乐曲高潮部分的推入,他双手都摆上了琴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行云流水地弹奏出美妙乐章,与叶修指尖的鸣奏相应相和。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弯下身,两双手,一架琴,还有满屋在阳光中雀跃舞蹈着的无数细小扬尘,金色的,飘飘荡荡,随那些流动的音符一起飘出很远,很远。
一首月光奏鸣曲,却被两人演绎出了远比静谧忧郁更多的色彩,那是一个除了月亮,还有漫天群星璀璨的夜晚。
当最后一个音符淡去,叶修还没完全脱离那种沉浸而享受的状态,他坐着缓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向身后微笑着的喻文州,低头握拳咳嗽了两声,有点不解又有点无奈。
"还是这句话,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啊?别人技能点都是攒着往一个方向加,到你这怎么就成全面加点,四处开花,文州你这绝对开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