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嗯。这人官品不怎么样,但词写的挺有意思。又大气,又小气,又不端,又执拗。”宋其景伸手拿过季伯琏的折扇,翻转手腕,捏着嗓子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原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①浅显易懂,十分有趣。”
“是挺有趣。伯琏以为您会喜欢那些豪气冲天的。”
宋其景把扇收回放他手心里,笑道:“朕本就不是豪气冲天的人,怎会喜欢这种。“
季伯琏道:“您这是坐拥天下,不忘柔情。不过冯正中的词有是有,但没这首。好像只有《抛球乐》。”
宋其景不以为然,“‘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名句刻的总是要多些。”
“是这个理。有名,才能流传千古,为后人所道。”
“所以你要当名将。”宋其景忽然睁开眼睛,“有名的背后,往往是悲剧。”
季伯琏无奈叹道:“好皇帝,您怎又绕到这上头来了。伯琏兵权交出大半,也不爱劳民伤财,只是还未到而立之年,想在高位上多坐坐。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你们三家勾结在一起……罢了,不说了。你快回校场去,省的旁人说你无故旷工,没把柄也要生生造出来把柄了。”
“这才多久,离两刻钟还早着。”季伯琏坐正,盯着宋其景的眼睛道:“您是不是烦了?最近一直都这样,伯琏板凳还没坐热就要往外赶。扪心自问,伯琏没做什么丧良心对不起您的事儿。”
“是你想多了。你不想走,坐在这儿玩玩也行。”宋其景退让。
季伯琏站起来,皱眉道:“伯琏在您心里始终就是无所谓?”他把笔塞回宋其景手中,冷道:“您这样子,留也没意思。”
说罢,推开上书房大门,又从外面用力甩上。
宋其景盯着那道窄窄的门缝,默不作声。片刻,举起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向门上的雕花。
六一居士季宁
季伯琏去找了范璞代班,自己溜到遗香阁吃吃喝喝。
老鸨见他,脸上都惊掉了粉,“季大将军,您好久不来~奴家可想您~”
“的银子。”季伯琏随手掏一把碎银出来,老鸨赶紧去接。
“翠芝呢?”季伯琏探头往琵琶室里瞅。
“翠芝~翠芝前些日子被买走啦,到人家当小妾去啦~”老鸨握起小粉拳在季伯琏肩膀上锤啊锤,“奴家这里弹琵琶好的一掐一大把,您看看别的姑娘?”
“不看。连翠芝都能卖,你这遗香阁是快关门大吉了。”季伯琏用折扇狂扇风,额角那缕碎发飘到老鸨脸上去,“好看的小男孩,有没有?”
“啊?您什么时候好这口了?”老鸨脸上的粉再掉一层,铺在地上,差口鸡血就能做法事。“有的有的。“她转身对另一个姑娘道:”把罗盈,润春,还有那个芳意叫来,打扮好看点儿都!”
季伯琏笑道:“您这儿真应有尽有。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些小孩儿。”
“您没问过不是?”老鸨笑意盈盈地领他进一间雅室,端茶倒水,揉肩捏腿。“日后您再来,奴家就知道给您送什么人了~”
季伯琏被她捏的瘆得慌,再拿把碎银打发。门外响起敲门声,季伯琏道:“进来。”
三个细皮嫩肉白净喜人的小男孩儿排成一列进来,怯生生地望着季伯琏。
季伯琏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飘过,最后锁定在右边那位身上。无他,这位眉尾也有颗朱砂痣,只不过颜色很浅,不艳丽,透出柔弱之意。
“你来。”季伯琏叫他坐自己对面,其余两个给了钱下去。
“你叫什么?”季伯琏倒了两杯酒。
“回将军,小的叫芳意。”
季伯琏把一杯酒塞到他手里,捏起他尖翘的下巴左看右看,笑道:“你抖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能喝酒么?”
芳意点点头,又摇摇头。“能,但不能喝多。”
“那就少喝点。”季伯琏灌了一大口酒,道:“芳意,你说世间为何有这么多骗子?”
芳意抿了抿杯沿,小声道:“为了钱吧。”
“这倒不假。若是你有个妹妹,嫁给了一个骗子。而你,又喜欢上一个骗子。这两个骗子表面上都和你好,其实他俩串通一气,合伙演戏。你想跟他们打架,又找不到理由,因为你一开始就跟他们讲,你也是个骗子。”季伯琏抬手摸摸他眉尾淡淡的痣,笑道:“假如这是你,你会怎么做?”
芳意想了半天,吭哧吭哧道:“先,先把妹妹接回来。然后,就离他们远一些吧。”
季伯琏愣了愣,道:”怎么离得远?让他们走,还是你自己走?“
“自己,自己走。”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两个,我,我打不过。”
季伯琏听了,哈哈道:“就算打得过,你也不会真去打他们吧。”
芳意又是想一会儿,点点头。
“你们总是会委曲求全。”季伯琏道,“不过先把妹妹接回来是真的。”
芳意慢慢道:“将军,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说出来,会好很多。芳意不会再叫第三个人知道。”
季伯琏笑,“你不懂,不过听听也没什么。以后千万不要被美色迷昏了头,越好看的东西,越毒。”他又灌一杯酒,“没有大的烦心事,只有件小的。我喜欢上一个人,他是块石头,捂不热。可我将他放在心里,也取不出。”
芳意道:“这种,时间长了,自己就消失不见了。”
季伯琏道:“时间怕是得很长。”
芳意道:“因人而异吧。”说完,捧起面前酒杯,咕嘟咕嘟喝完。
季伯琏捏住他杯脚,“慢点。方才不是说不能喝多的么。你现在醉了,叫我待会儿怎么办?”
芳意脸一红,小声说:“对不起。”
“别当真。”季伯琏又给他倒了小半杯酒,“你哪里人?”
芳意答:“南岭清县人。”
季伯琏道:“又是南岭的。”
芳意道:“南岭很大。”想了想,又道:“京城更大。”
季伯琏没再说什么,忽然间也不想喝酒,也不想听曲儿,去给醉晕过去的芳意拿了条毯子盖,轻手轻脚推门出去,找到老鸨塞给她一大笔钱,说:“芳意是个好孩子。你这辈子无儿无女,不如把他当亲儿子养着。”
老鸨面有菜色,“这……”
“抚养费记我账上。”季伯琏甩开折扇,朝老鸨吹声口哨,“季公子我兼济天下美色。”
老鸨眉开眼笑,小手绢舞的欢快,“好呀好呀~下回再来玩儿~还找芳意陪您喝酒~”
门外天色黑尽。街上灯火通明,行人却没几个,有的也是匆匆往家赶,或者匆匆往遗香阁去。长街尽头是条小河,河面上泛起薄薄雾气,似乎在往长街上渗透,但一碰到灯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街,一灯,一楼,一渔歌,一折扇,一游子,我也是个六一居士。”季伯琏晃着折扇道,拐进沈家大院。
沈德林在院子里给花浇水。见季伯琏来,道:“淑才还没回来呢。”
“伯琏不找沈兄。是来看妹妹的。”季伯琏替他提了桶水来,笑嘻嘻道。
沈德林道:“老头子我五十大寿你在江北。礼,你爹替你送了,祝寿话还没说。要不今天补上?“
季伯琏连忙道:“伯琏的错!该打!“他拿折扇撑下巴想了会儿,道:”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伯琏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德林听前半段还挺高兴,听完后半句就佯怒道:“你这小子怎也落了俗套?说点儿不一样的来听听。”
季伯琏便眨眨眼睛,道:“祝您寿比王八?”
沈德林:“……得,你进去和小琬说话吧。”
季伯琏嘿嘿道:“反正都是长寿嘛。伯琏先去。”
屋里季琬刚点上灯,正对着小灯罩穿针。季伯琏拿过针线替她穿上,道:“小琬儿,你跟哥哥回家吧。”
季琬抬头,“哥,我才回去过。”
“我说,你跟我回季家,别在这姓沈的地盘儿过了。”
季琬瞪他,“哥,你发什么疯?”
季伯琏抓抓脑袋,不好跟这从小拿针线说话的妹妹挑明,只得曲线救国,“姓沈的也没这么好。你跟哥哥回去,给姓沈的下休书,咱再挑个模样好性格好的当上门女婿,保准让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