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过后,季伯琏忍不住离沈淑才远了些。他吞了吞口水,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慎用兵权。”沈淑才勉强笑笑,“若太子不知,则再好不过;若太子知道了,京城势必要变一变天。你不肯卸甲归田,就莫要站错队。”
季伯琏脚下打个磕绊,差点栽个狗啃泥。
三月里阳光是暖的,树上有只猫在伸懒腰。季伯琏后脊椎攀升出一层透心凉意,对沈淑才道:“伯琏有事,下次再叙。”
说罢,翻身上马,朝皇宫狂奔。
平日里不算短的路程这会儿就像从卧房这头走到那头,季伯琏在御花园没找见宋其景,转身往上书房走。
公公在上书房门口犯春困,见季伯琏来,往前一步揽住他,小声道:“皇上正在给太子殿下讲治国之道呢,季大将军先等等罢。”
季伯琏道:“成。”
他绕着上书房晃悠几圈,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急躁,便在心里盘算怎么装才能装的自然些,要从宋其景这个猴精的人口中套出实话可不是件易事。他平日里对旁人撒谎脸都不带红一下,可唯独在宋其景面前,就跟被剥光了衣服,随便一个视线就能让他无所遁形。
绕着绕着,看到屋檐下一只鸟窝。季伯琏想起宋其景前几天跟他抱怨,说鸟成天叽叽喳喳,还到处拉屎,要不是怕捅燕窝捅丢了福气触霉头,早叫人戳了扔花园里了。
季伯琏心烦意乱,怕待会儿听到两个不一样版本的皇家旧事。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腿脚,觉得爬高上低还成,便往后退几步助跑,脚尖用力踮几下跃到房顶,在瓦片上小心翼翼挪动,最后趴在屋檐卷头上伸长胳膊够鸟窝。
这鸟窝离书案最近,难怪宋其景被吵的心烦。
季伯琏隐约听到两人谈话的声音,整个人僵住,手指碰到只毛茸茸的小鸟,被那还未长硬的喙啄了下。
再伸长胳膊,季伯琏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宋广闲道:“父皇,儿臣最近听闻宫中又开始传您和季将军的闲话,不是真的吧?”
宋其景顿了顿,反问道:“是真的话,你觉得怎样?”
“儿臣觉得不好。”
宋其景道:“为何觉得不好?”
宋广闲听起来有些慌了,“闲言碎语传的广,有损您形象,也不利于季将军。”
宋其景这才回答宋广闲的问题:“此话,半真半假。”
季伯琏心里一沉。
“朕确实与季宁有染。不过,此乃驭臣之道也。”
“驭臣之道?”
“不错。朕看中他的才华,本打算施点恩惠收拢人心,叫他替朕平天下去,结果他个没心没肺的,自己送上门来。这正方便朕顺水推舟,要了他的心来,保准不会出岔子。”
宋广闲好奇道:“为何定要通过此种方式?儿臣瞧季将军不像会有二心的样子。”
宋其景的声音伴随磨墨的动静想起来,一字一句扎在季伯琏心窝上,“英雄难过美人关。世上最难让人背叛的,便是一个情字。他若动了情,征战沙场就会不遗余力;他若只是玩玩,说不定郭望给他足够的好处,叛变通敌了也不一定。”
宋其景轻笑道:“皇上的情,但凡他以为得到了,就不会轻易再放手的。”
宋广闲低声道:“所以您才在他和何万平大婚之前,砍了那棵柳树?”
宋其景不置可否。
“您这么做,肯定有道理。但这不会辜负了季将军一片真心么?”
“为天下,负一人又如何?”宋其景平淡道:“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朕负他,他也未必没有负朕。你是不是忘了他现在有季夫人了?说白了,他喜欢的不过是朕这张脸。这张脸长在谁身上,他就肯没脑子地冲上去献殷勤。”
宋广闲沉默许久,才道:“儿臣仍是觉得不妥。”
宋其景笑道:“这也不妥,那也不妥。想要用最省力的办法解决问题,往往都是不择手段。你且慢慢悟去。”
季伯琏额角出了细汗,依旧趴在房檐上一动不动。
宋广闲默默“悟”了会儿,大概是没悟出什么好东西来,挑了个别的话头儿问:“沈侍郎今天在朝堂上这么说,不怕季将军跟他反目?”
宋其景今天耐心似乎特别好,有问必有答。“你又忘了。他娶了季小姐,季宁娶了何小姐。季宁再气,也不会拿他妹妹开玩笑。就算他不要妻子也不要妹妹,季老先生也不会放弃自己闺女。”
“当初您叫沈侍郎娶季小姐,就已经看到今天这一步了么?”
宋其景顿了会儿,把季伯琏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这倒没有。朕当时只是想借此稳住他和季家的关系,现在倒方便他胡作非为。”
宋广闲道:“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父皇,儿臣日后要能有您一半谋略就心满意足了。”
“不好。朕希望你能事事光明磊落,不负天下,也不负自己。”
“谢父皇。”
宋广闲指指桌上三脚架支起的转心象牙球,道:“这个好看。季将军送的吗?”
“嗯。你喜欢就拿去罢。”宋其景亲手把象牙球装进盒子里,递给宋广闲,问道:“之前你说想要隐世,如今有没有别的想法?”
“回父皇。儿臣思虑很久,认为父皇说的有道理。”
“好。今天到这里,回去向你母后请安罢。”
“儿臣告退。”
季伯琏赶快一把将鸟窝摘下来揣在怀里,准备下去。公公绕着上书房喊:“季将军~太子走了~季将军~”
“诶,这就来!”
季伯琏三下两下跳回地面,把鸟窝往公公怀里塞,“小鸟毛儿没长齐,劳烦公公先喂着。”
公公未来得及拒绝,季伯琏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公公颤巍巍往手中看一眼,一眼睛奇大的小鸟张口一吐,吐了条消化了一半的毛虫在他手腕上。
公公:“……”
季伯琏前脚刚踏进来,宋其景便率先道:“早朝时朕已替你说几句好话了。大事儿朕管不了,你不如去找你两位亲家。”
“伯琏在心里领过皇上好意。”季伯琏在书案另一头蹲下,下巴抵在桌边,“不过沈侍郎说的官营有百利而无一害,顶多商人们吃点亏。而家父家母都上了年纪,家妹已经出嫁,伯琏又不懂经商道道儿,充公也好。”
宋其景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他,笑道:“怎么这么心大了?朕还以为你至少也要置半月的气。”
“伯琏哪里是这么小气的人。”季伯琏在书案上扫视一圈,道:“那个象牙球呢?您不喜欢么?”
“太子喜欢,朕就叫他拿去了。”
“哦。”季伯琏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宋其景觉得这人今天不正常,道:“一个玩具而已。你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吃醋吧。”
“没有。”季伯琏站起来溜到宋其景身后,抽出他手中朱笔,“皇上,伯琏陪您去花园赏花吧,丁香海棠都开了。”
宋其景被他抱在怀中挣脱不开,只好在他侧脸上亲了亲,“你自己去。今天折子多。”
季伯琏两手搂住他的腰,凑上前吻住那两片唇瓣,含含糊糊道:“那您陪伯琏说说话。”
宋其景仰头回应。手上沾的墨汁蹭到季伯琏脸上,远看上去也像一点朱砂痣。
季伯琏亲够了,才挤进椅子,将宋其景半抱在怀里,一手捏他后颈,一手摇折扇道:“您当时怎么就信我会赢?”
“要是说你输,你又要闹朕。”
季伯琏把折扇反过来,“赢了也要闹您。说起来,这折扇还是沈侍郎姐姐路过九嶷山捎过来的。”
宋其景微微眯起眼睛,“沈大小姐……沈笛么?”
“是。”
“朕对她有些印象,之前总爱来宫里找皇后玩。不过后来嫁远了吧。”
季伯琏道:“伯琏见过她一次。说实话,人一般,但气质绝佳,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去的女儿。“
宋其景摇摇头,“太久未见,朕记不起来了。”
季伯琏盯着他看,见他表情与平常无异,便道:“记不起来就不想,伯琏才不乐意您现在想别的女人。对了,上回季檐还带了一堆名家诗词小本儿,檀木镂空雕的,又好闻又好看,放床头还能驱蚊。您喜欢哪些诗人词人,伯琏回去多拿些带过来。”
宋其景舒舒服服歪在他怀里,慵懒的像那只伸懒腰的猫。“朕最爱冯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