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五个铜板买了不到一小兜豆面,总算够一家人挨过一天了。我回家,娘亲自然对豆面的来历疑惑,我谎称是她蹩脚的刺绣卖了两幅。阿娘笑了,我鼻头酸涩。按前世的时间,后天我就进乐坊,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娘亲了!我帮着点火烧柴,阿娘见我落泪,我说:“烟熏的!”
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就要对阿娘好一点,珍惜这最后两日的相处。我不该如前世一样说话气势汹汹,惹恼她,气她。两位哥哥从学堂回来了,大哥骄傲地说:“夫子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好,一定能得到始安王门下宾客的赏识,到时我再谋个一官半职,咱家日子就不会这样紧张了!”
大哥拉住阿娘的手,道:“阿娘,您这些年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孩儿出仕了,一定好好孝顺您!”
阿娘欣慰地点头,眼中盈满了泪花。
今日有豆面糊糊充饥,明日呢?我们还能等到大哥出仕吗?
我喝了一大壶水,这样豆面糊糊就可以少吃些。夜间难免起夜,夜深了,我见月明星稀,母亲还没睡,舍不得点灯,一针一线刺绣。明明卖不了多少钱,还这样辛苦作甚?
我感觉愁苦,一种难言的情绪冲上心头,我能为这个家做什么呢?
第二日,若和前尘一样,我要跟母亲吵架了。吵完架第二天,我就找李叔,签了卖身契。我为什么要跟母亲吵呢?她明明为这个家已经那么辛苦了!我不体谅她,还惹她伤心,为什么呢?我缩在墙角,努力压抑着自己不哭出声音。
是母亲给了我生命,我没有能送给母亲的,从李叔那里学来的西洲曲,就吹给母亲听吧!
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
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哀鸣。三年失群侣,生离伤人情。
黄鹄参天飞,疑翩争风回。高翔入玄阙,时复乘云颓。
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
《列女传》曰:“鲁陶婴者,鲁陶明之女也。少寡,养幼孤,无强昆弟,纺绩为产。鲁人或闻其义,将求焉。婴闻之恐不得免,乃作歌明己之不更二庭也。其歌曰:‘悲夫黄鹄之早寡兮,七年不双。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夜半悲鸣兮,想其故雄。天命早寡兮,独宿何伤。寡妇念此兮,泣下数行。鸣呼哀哉兮,死者不可忘。飞鸣尚然兮,况於真良。虽有贤雄兮,终不重行。’鲁人闻之,不敢复求。”
若我大哥、二哥学成出仕,母亲也或有可能写入《列女传》吧!
母亲闻曲走出来看我,我拭泪道:“阿娘,孩儿不孝,想入乐坊。”
母亲震惊地看着我。我道:“孩儿贪慕虚荣,不堪忍受这清贫的生活,也不想像两位兄长一样苦读希冀出仕,望母亲不以孩儿为念。”
“慎儿,你说什么?”娘亲似不明白我的意思。
“慎儿说,想去乐坊,侍候达官贵人,总好过清苦度日。”我跪地叩首,“孩儿不孝,请阿娘成全。”
母亲似对我失望至极,她道:“慎儿,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做,置阿娘这些年的辛苦于何地?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吗?”
还是把阿娘惹怒了。
“孩儿自知愧对父母,进入乐坊后绝不用本名,母亲便当白养了慎儿七年,便当慎儿死了吧!”其实,跟前世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母亲跪地抱住我痛哭:“慎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了解咱家的困境,才想去乐坊把自己卖了换钱,可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的命,你若去了乐坊,娘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啊!”
我亦抱住母亲:“阿娘,李叔说的是对的,只有保住了士族的身份,大哥二哥才能出仕,咱家的日子才会有起色,我去乐坊,是咱唯一的出路。娘,没了孩儿,您还有大哥、二哥,您不能为了孩儿就让大哥、二哥的努力白费吧!”
我又说:“阿娘,您仔细考虑,孩儿去乐坊,是自愿的,无论今后遇到什么,对您都没有丝毫怨言!”
夜晚,阿娘依旧大半宿没睡,她给我缝了一个福袋,粗粗大大的针脚,很不好看,她却缝了很久。阿娘说:“慎儿,你看这福字写得多难看啊!你带着它,无论过去多久,娘一看就知道是你了!”
我说:“好,阿娘。”
天亮了,阿娘带着我找了李叔,在卖身契上签了字。李叔交给阿娘一大兜钱币,贿赂那些官员够了,搬到好一点的住处也够了,再买些米粮蔬菜肉食也够了,大哥二哥身子偏瘦,正该给他们补养。李叔牵着我往乐坊的里面走,我知道阿娘在门口,我不敢回头,好像阿娘一直看着我,只要我回头,就会忍不住反悔,而我不能反悔。我也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阿娘已经走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就假装无论我走多远,阿娘都在身后看着我好了。复活重生,我终是没有逃脱乐坊啊!
☆、几番前尘,所愿者何
到乐坊十天了,每天晚上我都会做一个噩梦,梦中一条冰冷的蛇从脚底爬到我腰部,缠住我,要把我吞吃。那条蛇后来就变成一张人脸,是李叔的脸。我每次惊醒,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随着我琴技渐长,参与宴会越来越多,梦里蛇的数量也变多,大大小小不一,颜色也各异,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脸,一开始我还能认出几张,后来都模糊不清了。乐坊实是一蛇窟,我在乐坊中,早晚会被万蛇噬咬殆尽。但梦中我却没有那么害怕了,被一条蛇咬是咬,被万条蛇咬还是咬。我甚至能意识到这是梦,等我醒来,后背不会再被冷汗湿透,心情也意外平静。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在每次献艺后被权贵玩弄蹂|躏,也许我的心早已消失了吧。
我可以满面春风地与他们调情,而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心既然消失了,不会爱任何人,不会为任何人动情,不会再有任何希冀,也不会再有任何失望,剩下的只有对恩主的讨好。我真的很好奇,作为一个低贱的乐伎,真的有人会爱我,会为我动情吗?我活着全凭一种本能,不死而已,外在就是被打造好的权贵的玩偶,内在早已腐烂成空。
我微笑,不代表我开心,而我甚至流不出眼泪。就是这样的我,如何爱人?如何被爱?本来我会愤恨这个世界,时间久了,发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愤恨也消失了,我的愤恨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丝毫,违抗这个世界只会带来更大的虚耗,不如随顺,哪怕是逆来顺受,因为我耗不起了。我的身体只有十四,算上前尘的记忆,我已经活了三十多年,麻木、冷漠、机械,生不知所以然,死亡却像解脱。
重生的机会给别人多好?给了我不过是让我的痛苦再一次经历。我没有奢求,也没有遗憾。许大人宴会的邀请到时,乐坊积极地排练,我故意跌倒,扭伤手臂,这样我便可以称病拒绝参加了。我对李叔的感情复杂,他既是毁了我的人,也会对我表示关心和心疼,以致我分不清他的关心是不是真的,也许他只是为了他少挣一点钱财的工具怜惜吧!熬过这两个月,许大人被诛杀,见不到西江县侯张黍,也就见不到……他。我不至无辜遭毒打,也可以安稳度余生,这有什么不好呢?
许大人宴会那一天,几乎乐坊的伎师都去了,只剩我和几个小厮擦拭乐坊的地板梁柱。我绑着一只手,跪在地上只用左手擦地很费力,抬头却见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我面前,我震惊得不能动,是……他,萧踪!他怎么会在这儿?按前尘的记忆,他不是应该出席宴会并诛杀许大人吗?
他用脚尖踩住我的抹布,稍用力抹布就被他抻出来踢远了。他居高临下地问我:“光禄卿许宗,你认识么?”
我摇摇头,他俯身拉起我的手臂,把我拽起来,随即用手捏住我的下巴,道:“我问你,光禄卿许宗,你认识么?”
我许久未曾落泪,此时却好像要哭了。不是心中难过,只是因为……疼。
我咬着牙关摇摇头。他忽地松开了我,仿佛松了一口气,他自嘲笑道:“也对,你一个小小的乐伎怎么会认识光禄卿呢?”随即对身后的数十人道:“搜,一处不漏!”
原来他不是孤身前来,还有近百卫兵。难道此时他还没有许大人通敌叛国、意欲谋反的证据吗?其实前世许大夫谋反就很牵强,他年老体衰,深受皇恩,几个儿子又不成器,为何要叛国呢?萧踪奉旨诛杀许大夫又是何原因呢?许大夫素无野心,只好伎乐,政见上更是出名的糊涂,墙边草随风倒。这样的人连排除异己都不用,要不是凭借祖上余荫,怎能做到三朝元老、位高权重?他死的实在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功高震主的人皇上容不下,但一个年老糊涂没什么大用的许大夫,为什么皇帝偏偏要他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