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醒来是在乐坊,苍老的李叔仿佛更苍老了,他花了大价钱才把他从将军手下的狱卒那里赎回来。
“小慎儿,你不能有事,乐坊还指着你挣钱呢!”
小慎儿,多么久远的称呼。伶十三点点头,在乐坊身子也算一日日好起来。听闻那位诛杀许大夫的将军叫萧踪,是当今皇帝的远亲,深受重用。好一位年轻俊杰啊!可他受重用与自己又何干呢?
两个月后,伶十三伤好得大半,又开始出现在权贵们的宴会上了。无辜挨了一顿毒打,又赔上许多金银,可这世上找谁去说理呢?伶十三微笑着低头演奏,动听的琴音从他指尖跃出。宴会后,伶十三抱着琴走过后花园,蔷薇花要谢了,花瓣随着风起舞,伶十三又看到将军,将军在与一少年谈笑,那少年一看就尊贵无比,少年喊住伶十三:“你就是刚刚在宴会上弹琴的乐师?你弹得太好听了,可以到我家来,每日弹给我听吗?”
伶十三恭恭敬敬地回答:“小人籍在乐坊,公子若想要小人弹琴,恐得去乐坊赎我。”
少年大笑道:“这有何难?”
很快,伶十三就到了少年的府上。少年姓张,名黍,袭爵西平县侯,父亲曾位列三公,已故去,与萧姓将军走得极近。一个月至少有三次,萧踪会到张府拜访,每次张黍都召伶十三演奏。这样过了小半年,一次私宴过后,张黍醉得厉害,对萧踪道:“你我碍于身份,怎可欢好?乐伎伶十三,你每次都要多看他几眼,就替我侍奉你吧!萧大哥,这伶十三我就送你了!”
将军府比侯府还要奢华。萧踪不碰伶十三,却用伶十三犒赏客人。他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每个妾宠三个月,怀了孕便弃之不顾。转眼间,六年过去了,伶十三已满二十岁了。士人二十岁会加冠,得长辈赐字。而一个伶人呢?没有的事,年轻的伶人越来越多被买入府,伶十三勉强在将军府混了个教习的伶官,教新进的乐伎琴技,渐渐也不接客了。也许就会这样慢慢在将军府终老,但老皇帝去世,新皇残暴,屠杀宗亲。萧踪为自保,举义旗反叛,事情泄露。新皇帝派张黍围剿,张黍偷偷放了萧踪,但将军府的其他人包括伶十三都被俘。新皇荒淫无度,喜好靡靡之音,伶十三因为琴弹得好,被送入皇宫为乐奴,很快就得到新皇的宠幸。
萧踪的义军声势越来越浩大,很快顺江而下直捣建康。皇宫里人心惶惶,新皇还要伶十三奏乐,伶十三一边奏乐,一边被新皇侵犯。就在这时,大殿门开了,卫兵进来杀死了新皇。萧踪拥立新皇的弟弟即位,大权独揽,不久,剑履上殿,加九锡,封相国。又不久,新皇的弟弟禅让,萧踪成了新的皇帝。伶十三是前朝的乐奴,又是新朝的乐奴。
宫廷奏乐上,伶十三发现功臣中赫然有一位脸孔与自己极像,只是比自己更年长一点,正是自己的哥哥沈忱。但沈忱丝毫没有认出伶十三的样子。宴会后,伶十三有意接近沈忱,询问沈忱家事。沈忱坦然相告,原来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而大哥沈悦也在起义途中染病过世。伶十三不动声色,告辞离开后,失声痛哭。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此生已堕尘埃,何求来世清白?
却有宦官召伶十三入紫极殿为陛下奏乐。陛下自然是萧踪。
萧踪问:“你与沈爱卿很相似,可你不是他。你究竟是何人?”
伶十三道:“乐奴伶十三。”
萧踪又问:“这是你在乐坊的艺名,你进乐坊前,叫什么?”
伶十三道:“不记得了。”
萧踪似恼怒:“你怎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伶十三道:“小人就叫伶十三。”
萧踪不与伶十三置气:“你也算将军府的旧人,如今朕得天下,你有何求?”
伶十三道:“能在宫中继续为陛下奏乐,小人就知足了。”
伶十三奏了一曲清商,萧踪觉得曲调悲凉,没有听完,就赶伶十三走了,此后,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伶十三病了,很快,死在宫中,尸体用草席子卷着,拉出建康城,在一荒郊野岭草草埋了,连块碑也没有。
许久许久以后,沈忱跟萧踪外出登山,路遇一个荒冢,沈忱道:“臣平生无愧天地,惟有一幼弟,名慎,因家贫流入乐坊,数年未曾得闻。昔年见宫中乐奴神态似我幼弟,不知他姓甚名谁。”
萧踪神思仿佛回到许大夫设宴的那天,他从花园中走过,在蔷薇花树下,见一少年抱琴,翩然而笑。
☆、隋珠如意,死而复生
小时候,我问娘亲,人死后会去哪里。
娘亲说不知道,也许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问娘亲,父亲死了,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吗?
娘亲不说话。
我说,真希望我死了,见到父亲,和父亲一起在天上做星星。
娘亲训斥我,小小年纪,为何想死?你一定会活很久,长命百岁的!
我气道,这世道,活着就是受苦,长命百岁就是受百年的苦!不如我们一家人都死了,到天上做星星,你看那几颗星离得多近啊!说不定他们就是一家人,到天上团聚了!
娘亲恼道,说什么胡言乱语!
我想我已经死了,死了很久,没有在天上成为星星,也没有见到父亲,我在一片迷蒙中浑浑噩噩过了许久,直到一缕光指引我前行,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个孩童,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又久远的成年男子的声音跟母亲说话:“沈家娘子,听我一句劝,让你家三郎进乐坊吧,好处少不了你的,你失去一个儿子,换另两个儿子的前途,有什么不好呢?难道你想三个儿子都埋没了?”
我才反映过来说话的是城中乐坊的李叔,七岁那年,我自愿被卖入乐坊,随即被李叔侵犯,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声音就是我的噩梦,让我时时感到恐惧、屈辱和痛苦。现在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进乐坊吗?我重生了?还是前尘是一场梦?
我下意识咬了咬舌头,痛,是活着的感觉。我真的重生了吗?可我的处境没有变,我有别的选择吗?家中拮据,无钱买粮,两个哥哥苦读多年,期待出仕,朝廷在检校户籍,官员收受贿赂,不行贿者就要被取消士族的身份,哥哥出仕的机会就没有了,家庭的希望也破灭了,乐坊肯买我,给一大笔钱,不是正需要的吗?我若懂事,怎能说不?
我却听到母亲大声赶李叔走:“天杀的,挨千刀的,我家三郎才七岁,你就觊觎他,让他做取悦人的低贱差事!姓李的,我告诉你,我活着一天,你想都别想!滚!快滚!”
我知道母亲好面子,但我不确定母亲是否爱我,我能确定的是母亲这样做是在逞强,把李叔赶走了,谁来帮我们度过难关呢?病急不能乱投医,但穷极还怎么顾及脸面呢?
我这一生有过光明和美好吗?从我进入乐坊,前路就黑暗而漫长。
母亲进屋,我和她面面相觑,她不确定我是否听到刚才的话,或者听到了多少,我知道母亲心中一定觉得难堪、愤怒、压抑,我再小一点,母亲偶尔也会温柔,现在,生活已经折磨摧残她成为一个悍妇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带着三个孩子,本来她有改嫁的机会,却不忍抛下三个孩子,岁月一点点刻在她容颜上,腰围增大,皮肤皱纹,脸色枯黄,柔嫩白皙的手也变得粗糙……我假装刚睡醒,对一切懵懂无知,我问娘:“阿娘,我饿了,有米粥喝吗?”
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家里快要揭不开锅,哪里还有米粥?
阿娘不说话,她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脸,肩膀轻微地抖动。阿娘哭了吗?
我道:“阿娘,城外有野菜,我去挖些回来吧?”
阿娘挥挥手,我飞快地跑开了。
这年头野菜也不好找,饥民太多了,暴雨洪水,许多人莫说收成,连自己都被冲走了。城中随处可见乞讨的灾民。我刚跑出不远,便被李叔截住了。
李叔笑眯眯道:“小慎儿,要不要和叔叔学曲子,学会了,就可以演奏给达官贵人们,挣好多钱呢!”
前世我就是在他的诱惑下一步步落入魔掌的,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我家的救星。我点点头,他摘了一片树叶,吹给我听,我学他的样子,也摘了一片树叶,吹。一个下午的时间,渐渐有了些曲调。他给我五个铜板,高兴道:“小慎儿真是学什么像什么!这西洲曲学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