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萧踪的感激,从始至终,我都认为这是我身为奴仆的本分。萧踪或许也这样想,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顾不上这样想。一次,他父亲睡着后,我轻声唤他也去休息一会儿,我替他看着,他出去了,我以为他回房了,结果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抽泣声,我打开门,发现是他,坐在台阶上,肩膀抖动,哭得不能自已。
我阖上门,坐在他身边,就陪他坐着,直到他哭声渐息。
我道:“人命无常,朝存夕亡,如石火电光。”
萧踪闻言,道:“我知道,可……那是我父亲啊!”
他的泪又流下来,我掏出巾帕给他擦了擦,正是原先他用来包扎我手指的那方巾帕。
我虽不能与他共情,但他待我一点好,我总记着,他需要时,我也尽己所能待他好。不过,我能做得也很有限罢了。
他父亲病了一个多月,太子的丧期还没除,就过世了。萧踪痛哭,撕心裂肺,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停尸三天,一些故旧前来拜祭,其中包括右卫将军萧凤,这人身形瘦削,脸色灰白阴沉,我一见他心中便惊,他是现任皇帝的堂弟,现任皇帝死后,是他屠杀了诸多皇室宗亲,但他看起来跟萧踪关系很好。他简要安慰了萧踪一下,就离去了。
萧踪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悲怆,跟两个月前比起来,他瘦了不止一圈,完全像变了个人。饶是如此,他仍然非常难过,连饭食都无心。我帮忙招呼着客人,送走他们。萧踪又开始哭。他的眼睛已经都哭红了,声音也都嘶哑了。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害病。
安葬他父亲后,他在他父亲陵前的草庐守孝。我给他送饭,他咳嗽不止。我知道,他的病来了。我为他请医官,按医官开的药方抓药、熬药。
萧踪喃喃自语,我勉强听清几个字,他说:“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我想起是《诗经·蓼莪》中的句子,后面一句是我独不卒,表达父母逝去后自己痛苦的心情。萧踪抓着我的手,哀哭:“我独不卒!我独不卒啊!”
我真是一点法子没有,抱着他像哄小孩一样拍他,说:“不卒,不卒,乖,喝药,喝药哈!”然后一勺一勺喂他药喝。我还要哄他吃饭。他哭晕过去,醒来后不吃不喝,我也只能劝他:“将军,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若老主人泉下有知,见到你这个样子也会难过的,你不为小人吃,便为老主人吃一点吧!”
车轱辘话我来回说,嘴都要磨得起茧子了,萧踪好像一点也听不进去。
最后,我想到一个法子,就是跟萧踪一起绝食,我道:“将军不吃,小人也不吃。”萧踪没有反应,我给他爹的墓碑磕头,不停地磕,用力磕,每磕一下都磕得我头晕。总算吸引了萧踪的注意力,萧踪迟疑道:“你做什么?”
我道:“将军不肯吃饭皆因老主人去世的缘故,小人无能为力,只能求老主人活过来,老主人活过来了,将军才肯吃饭不是?”
我说着,感觉额前有水流下,我用手一擦,满手血。我心一惊,萧踪已经拿白布帮我缠额头磕出的伤了。萧踪道:“你不用磕了,我吃就是了。”
自此,萧踪才开始每日一餐,虽然都是素食,但总好过他什么都不吃。他吃素,我也得陪着他。他要守孝三年,准确时间是二十七个月,我都要陪着他。
最初几个月的悲痛过后,他渐渐恢复平静,咳嗽也有了起色,他最严重的时候吐血,现在只是轻微咳嗽了。第十三个月举行了小祥之祭,也在这个月,皇帝正式册封太孙为王太孙,萧踪的精神恢复了许多,我从将军府搬来了许多书和棋谱,白天和他一起念书,晚上跟他一起研习棋谱。到第二年,不时有信鸽飞来,他的好友也时有来看他的,他们一聊一整天。这一年,皇帝的病情反复,时好时坏,皇帝虽然立了王太孙,却命次子萧善每日照料,萧踪有一个朋友叫王和,是次子萧善的坚定支持者。王和走后,萧踪跟我说:“王和心切,意图有佐命之勋,趁陛下病危,定会矫诏改立,然陛下重用我堂叔、左卫将军萧凤,王和的计谋一定不能得逞。”
之后事情的发展果如萧踪所料。那时,朝堂的风云变幻好像离我们很远,萧踪在草庐指点江山的模样颇得我嗔笑:“主上已经免官不是将军了,还想在幕后操控一切吗?”
萧踪伸手摸摸我的脸,理理我的头发。这是我能想到的和萧踪在一起最平静的时光。
很快,第二十五月的大祥之祭到了。再过了一个月,举行禫祭,也就是除服之祭,守孝结束。将草庐的书卷一本本装入箱子是一个大工程,看着书箱一件件装上牛车,我真有种轻松的感觉。生活了将近三年的草庐一下子就空了,萧踪将登马车,拉我:“怎么还不走?”
我摇摇头,望了草庐最后一眼,和萧踪登上了马车。
萧踪官复原职。
回到将军府,萧踪的妻子朱氏早已恭候多时,我非常识趣地回到自己房间,留下他们夫妻浓情蜜意。
这时,家仆来找我,说有一位小娘子想见我。我见到小娘子,她神情焦虑,见到我后,便当即跪下,将一封书信交给我,说伶乐师若不答应,她便跪地不起了。我打开书信,字迹非常娟秀,原来是王和的妻子写的,这小娘子正是王和妻子的陪嫁丫头,信中说,求我请萧踪向萧善求情,让萧善救救王和。这是绕了多大的一个圈子,这小娘子凭什么认为我能说动萧踪呢?
☆、云泥之别,独一无二
我勉强答应下来。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送走了小娘子,我不敢耽误,想了一下午措辞,刚入夜,我便到朱氏所在的别苑,萧踪此时定然跟朱氏在一起。朱氏的房门紧闭着,她贴身丫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见我就起身,双颊晕红把我拦住:“伶乐师,您怎么到这了?是找将军吗?将军在里面,可不方便见客。”
我早有预料,点头道:“无妨,我在门口等他。”
小丫鬟巧笑盼兮,拉着我到庭院的桃树下坐下,问道:“是何事紧要?能说给小女子听听吗?”
我轻轻摇摇头。小丫鬟也不气恼,娇笑道:“伶乐师,你等一会儿,替我看门,我去膳房给您拿些蜜饯吃!”
我依旧摇摇头,道:“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小丫鬟有些羞涩的样子,月色正好,我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随口问道:“小娘子哪里人?一直跟着夫人吗?”
小丫鬟点点头:“高平郡人,父母是郗府的老佣人,从小就跟着夫人了。”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小丫鬟问道:“伶乐师哪里人?”
我微笑道:“襄阳郡人,出生在襄城。”
小丫鬟喜道:“那是不是爱辛香?花椒、姜和茱萸做菜时用得最多!”
我点头,小丫鬟追问道:“那伶乐师来建康,菜肴可吃得惯?”
我正待答话,身后的门开了,萧踪走出来。小丫鬟还兴致勃勃地问:“建康的饮食清淡,伶乐师喜欢吗?”
我起身行礼,小丫鬟才反应过来,匆匆向萧踪行礼。萧踪微颔首,道:“进去服侍夫人吧!”
小丫鬟称礼退下。萧踪看向我,脸色发沉。
我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萧踪冷声问:“你平日不是不过来吗?”
“有要事。”我低头不看他的脸,“特意等将军。”
萧踪很自然走过我身边,拉起我的手,道:“边走边说。”
萧踪牵着我的手,我心中忐忑,之前想好的词忘了三成,只得简要道:“将军此前是否支持竟陵王萧善?巴陵王、太子先后殁了,陛下没有立竟陵王,而是根据宗法制度立了太孙,将军此先的筹谋是否付之东流?”
萧踪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何时说过我支持竟陵王?”
“将军掌权前不是在竟陵王门下做门客吗?”我道。
“你还打听我们见面之前的事?”萧踪隐隐不悦。
我想我开了一个糟糕的头,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小人也是听家仆偶然提起的,如今太孙即位,竟陵王也并非没有机会。”
萧踪道:“违父之愿,不名孝子,竟陵王要做孝子贤臣,别人替他着急有何用呢?”
我要直切主题了:“中书郎王和就是替竟陵王着急的人,他也是将军的朋友,如今身陷囹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