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重新站在起居室里时,福尔摩斯已经起床了,他穿着睡衣,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愁容满面地坐在桌子边。
“福尔摩斯。”
他的手肘撑在桌子上,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额头。我走近他,而他闭起眼睛。我一手抚上他的肩膀。
“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张开眼。浅灰色的眼眸依然发亮,但被一层阴郁掩盖着。
“这案子恐怕要以雷斯垂德吊死我们的委托人而告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别这样。”我抚过他的肩膀。
“华生,我恐怕错到底了。”他纠起眉毛。
“那也没有关系。”我蹲下来。
他停下看着我,我朝他微笑。
“没有关系。”我耸了耸肩,“也许还能补救呢?或者,就算让自大的雷斯垂德对一回,也无所谓。”
他看了我良久,那姿态好像是在研究一个新生事物。
“你说我总是对的。”
“也会有错。当我把橘核的案子写出来的时候,你抱怨了好几天。”
“这不一样。”他低声说。
“但一样是你。”我沿着他的肩膀抚上他的脸颊。几乎透明的苍白,上帝啊他该吃东西。
我想要吻他,但这时我发现手里的纸太碍事了。
“瞧,”我把合同放在他面前,“我卖掉诊所了,这是证据。”
他抿起嘴角。
“另外我要说明,”我说,“我确实想卖掉它,从来都是。所以,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把钱还给你。”
福尔摩斯抬起头。
“他告诉你了。”他扬了扬眉毛,“那多管闲事的家伙——”
“他可是你的亲戚,你不该这么说他。”我笑了,“而且我还得感谢他。毕竟这件事我有权知道。”
福尔摩斯瞪着我,好像现在他变成了那个被合伙欺骗的傻瓜。
“可是,华生——”
我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就等不及地去亲吻他的嘴角,进而吮吸他的唇瓣。等我们从彼此的呼吸中分开来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儿涣散,不过福尔摩斯最先反应过来。
“我还没说完。”他似乎在抗议,“你先看看这个。”
我愣了一下,拿起桌子上的一封电报。
新获证据可使麦克法兰罪行定案,奉劝不要再涉足此案。
雷斯垂德
“看起来像真的一样。”我说。
“当然是真的,它正在你手里握着。”福尔摩斯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今天我特别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支持。”
“当然,当然。”我微笑,“先吃早饭,然后让我们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
福尔摩斯撇了撇嘴,但依然往餐桌进发了。我可不想让他因为营养不足而晕倒——这不是没发生过。
我们再次到达奥德科的房子。暂时的胜利和喜悦让雷斯垂德满面红光。
“啊,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证实是我们错了,对吧?”
“我还没得出什么结论。”福尔摩斯面无表情地说。
“可这次你得承认我们跑在前头了,福尔摩斯,谁都不喜欢天天落在别人后面。毕竟,一个人也不可能事事都对,你说是不是,华生医生?”
我没有回答他。
“好啦,先生们,请到这边来。下面就让我来向你们证实,麦克法兰确实是这案子的凶犯。”
雷斯垂德带着我们来到门厅。
“这是麦克法兰干完事以后来取帽子的地方,”探长说,“现在你们看这个。”
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看见墙面上有一个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印。
“用你的放大镜好好看看,福尔摩斯先生。”
“我正看着。”
“你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大拇指指纹。”
“我听说过这样的话。”
“那就请你好好比对一下墙上的纹印和今早我命人从麦克法兰的拇指上取来的蜡模。”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
“这是决定的。”雷斯垂德说。
“决定性的!”福尔摩斯说。
我望着他。他的脸上重新燃起喜悦,好像在忍住一阵大笑,我也扬起嘴角。
“顺便问下,是谁发现了这一惊人的证据?”
“是女管家告诉警员的。”雷斯垂德依然不减傲慢。
“我可以在这屋子里随意看看吗?”
“当然,我就在起居室里写报告。”
福尔摩斯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楼梯,我跟着他,看着他来回地检查每一个房间。
“你说得对,华生。”他从一间房间里出来,“确实很特别。”
“可我看不出什么。”我承认,“除了你又振作起来。”
福尔摩斯笑起来。
“我同意,”他说,“另外我告诉你,昨天我检查门厅的时候,那儿分明没有指印。”
我愣了一会儿,看着他下楼时清瘦的背影。然后才想起来跟着到起居室里见雷斯垂德。福尔摩斯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发现糖果的孩子。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写报告的探长,声称还缺少一个重要证人。雷斯垂德瞪着眼睛,请他务必把这位证人叫来。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要求探长召集几名警员。
“必须要身体强壮,嗓音洪亮的。”他还加了一句。
雷斯垂德看了看我,而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福尔摩斯一脸神气活现的样子,和早晨判若两人,他叫警员提来两桶水和两捆秸秆,把秸秆放在二楼走廊的卧室门前,而我们站在走廊的另一边。
直到他命令我把秸秆点燃的时候,雷斯垂德终于忍不住了,但是发牢骚的探长不过是个插曲,接下来还得上演福尔摩斯指挥的好戏。
秸秆噼里啪啦地燃起来。福尔摩斯叫我们一起喊“着火了”!我们照办了,重复两三次以后,走廊另一头的一堵墙上,突然打开一扇门,一个短小干瘦的人从那里钻出来。
福尔摩斯叫我把火浇灭,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让我来给你介绍,雷斯垂德,这就是失踪的重要证人,约纳斯.奥德科先生。”
我毕生都会记得当时探长吃惊的表情,然后他必不可少地讲了一通感谢的话。
“这次如果不是你,福尔摩斯,我们就会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刑场。你真的不希望报告中有你的名字?”
“一点也不。”福尔摩斯戴上帽子,丢给他一个微笑。
“这个案子里我受益颇多。”
我们回到贝克街,福尔摩斯坐在扶手椅里,慢条斯理地说。
“我知道,你的工作就是奖赏。”
我坐在书桌边,想趁着我还记得,赶紧把故事梗概写下来。
“很显然,奥德科对他的旧情人怀恨,设下这个恶毒的计谋。建筑师是个方便的职业,他能自己在家里建一间密室而不被他人察觉。那个大拇指印,一定是在字据封口上取下的,他这样实在多此一举,反而把自己暴露了。”
“我都记得你怎样对雷斯垂德滔滔不绝地讲述推理的,福尔摩斯,你放心,我会用科学严谨的方式写出来的。虽然以小说的角度看,这个故事确实很有意思,‘被恨意吞噬的心灵’‘濒临失败和崩溃的侦探’……”
这时福尔摩斯好像突然被什么刺中了,从沙发上跳起来,让我措手不及。
“你不会那么写!”他瞪着我。
“我会的,福尔摩斯,我会的。”我告诉他,“我应当告诉大众,最伟大的头脑也有崩溃的时候,特别当面对失败——”
“失败从来不会让我崩溃。”他扬起眉毛。我有没有提过他这种神态很好看?“所以你这么写不符合事实。”他说。
“那我也该展现出来,也许——换一种方式?”
“华生!”福尔摩斯冲我咬牙切齿,“你真够慷慨,简直不可理喻!”
这句话似乎耗费了他全部力气,他说完微微叹着气,然后坐回到沙发里,不再看我。
我回想着他的用词,通常“不可理喻”该用在福尔摩斯身上。然而经验告诉我,福尔摩斯的每一句话——尤其当他用尽感情时——都需要多想几个回合。
我合上笔记本,走到他身边,必须承认,有些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叫“莫名其妙”,而用来形容福尔摩斯却是“恰如其分”。
“对不起,”我道歉,“我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