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别用那语气——”
“真的不需要你,这回我单独行动更方便,晚上我就能解释清楚,我会尽力解释得非常清楚,约翰。”
他又叫了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因为他最近一次这么叫我是在昨晚,我们一起到达高潮的时候。而在我愣的这几秒钟,歇洛克.福尔摩斯已经出去了,带上了起居室的门。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回到沙发里坐下。我没法不去想福尔摩斯,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而不需要我的陪伴?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今早“出门散步”的事儿,那是他在说谎,我能肯定。从前他也向我隐瞒过一些事情,比如他和莫里亚蒂教授的决斗,我的思绪又飘到了那一天。
我回到旅馆得知自己被骗了以后,慌慌张张地冲出去,路上我甚至毫无知觉,像个傀儡一般只知道向前跑。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爬上坡子,被树枝刮到衣服,而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和福尔摩斯迈着悠闲的步伐走过这条路。我到达那里,那瀑布面前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口中念着,心中想着千万不要实现的事依然成为现实。地上的脚印让我不敢去想象,而他留下来的信就是绝笔。
想到这儿,我又闭上眼睛,可是脑袋里的场景挥之不去。我永远都不愿意再次描写那景象。瀑布溅起的水花拍打在我的脸上,而我站在高处空喊着他的名字,直到我的嗓子已经嘶哑。那时我没有眼泪,但我失去了呼吸。
一如从前,那一次福尔摩斯欺骗了我。
我并不因此责怪他。因为从前我们一直互相欺骗着,也欺骗着自己。他告诉我他很好,当我想多陪他一会儿的时候,总是提醒我已经很久没见梅丽。于是我也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甚至在贝克街和肯辛顿的双重生活榨干了我每一滴血液的时候,我依然这么说。
于是欺骗的代价是死亡,是颠沛流离,或者更可怕,是行尸走肉地活着。
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欺骗我,我决定,我也不再欺骗他。
我不知道在沙发里坐了多久,也许两个小时,或许三个?
直到我发现,我真不应该允许他离开我的视线,而现在已经过了那么久。我皱起眉头,起来去拿帽子。
我离开寓所,招来一辆马车,当车夫问我目的地的时候,我想了一下,然后说:“下诺伍德。”
奥德科先生的房子确实难找得很。当我在门口遇见雷斯垂德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五个小时了。探长正跟警员说着什么,看到我,他立即迎上来。
“福尔摩斯呢?”他在我身后寻找着。
“他还没有来?”
“没有,难道你不和他在一起吗?”
雷斯垂德的问话刺了我一下。
“我们没在一起。”我说,“他先去了布莱克希斯,但是我想他该到这儿了。”
“啊,布莱克希斯。”探长斟酌着这句话,“老实说,医生,我一直佩服着福尔摩斯先生的才华,但我想这次他恐怕完全摸错了方向。”
我没有说话。
“这案子实在太清楚了,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吸引了他?”探长继续说,“难道是麦克法兰那楚楚可怜的眼神?”
我倏地盯着探长,我认为他完全是在开玩笑。
“你看上去脸色不好,医生,”雷斯垂德观察着我,如果他会“观察”的话,“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没有再理他,而是心不在焉地在房子门前徘徊。
我徘徊了一个世纪以后——我的表显示是半个小时——福尔摩斯终于出现了,而且很悠闲,但他看到我时掩饰不住的惊讶让我觉得赢了一回合。
“华生,你怎么——”
他绝对没想到我竟然违背了他的命令。
“你在布莱克希斯逗留了那么久?”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好像我这是个陈述句。
雷斯垂德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迎接着我们。余下的时间,福尔摩斯检查了卧室,以及贮木厂里的一片废墟,而我的心思一直没放在案子上。探长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慢了好几拍才想起回应。我们询问了女管家几个问题,但那个女人守口如瓶,她冷漠地来回看着我和福尔摩斯,机械性地重复我们都知道的事实。后来雷斯垂德回苏格兰场去了,留下了福尔摩斯和我。
我自告奋勇,翻查奥德科留下的字据,但上帝知道我的眼神跑哪儿去了。福尔摩斯在院子里转悠,有时和警员讲话,有时蹲在废墟里,但至少我保证他一直在我的视线之中。
天晓得我怎么发现的,一切结束以后我回想,也许因为这很容易发现?
“福尔摩斯,我想我在字据中发现了什么。”
我跑进院子。他转过头看着我。
“约纳斯.奥德科先生的财产恐怕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多。”我说,“在过去一年里他开了几张大额支票给了柯尼利亚斯先生。”
“这很奇怪,一个退休的建筑师为什么会有大宗生意?”
福尔摩斯说过我有激发天才的本领,我以此为傲。
“华生,去城里调查这个人。”
“你不去吗?”
“不,我在这儿留一会儿。”
我皱起眉头,没有挪步。
“华生?”福尔摩斯抬起头看我,“哦,亲爱的——”
“停下,福尔摩斯。我知道你想把我支开,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刚才去了哪儿?”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
“布莱克希斯。”
“只去了那儿吗?”
“当然,亲爱的华生。”
而我知道他在说谎。
“福尔摩斯,你必须说实话。”
同时我也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从不会被人恐吓,哪怕是我。
“华生,我发现——等一下,你去哪儿?”
我转身要离开,我不想听他的奚落。
“去调查那个柯尼利亚斯,有结果我会发电报给你。”
“等等,为什么发电报?”
我回过头看着他,我曾说过不再欺骗他,上帝保佑,我再次欺骗了我自己。
“从肯辛顿到贝克街当然需要发电报,福尔摩斯。要知道我的诊所还没卖出去。”
我发誓我最不愿看到他那样的表情,因为同时我也会心碎。他长久地盯着我,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就快把我吸进去了。
“你在开玩笑,华生。”他慢吞吞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没开玩笑。”我没看他的眼睛。
“告诉我,华生。”他往前站了一步,“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我没法这样忍受,福尔摩斯,”我闭上眼睛,咽了一口口水,“也许以前可以,但是现在,没有秘密。”
然后我在心里向他道歉,因为我还是恐吓了他。
他没有回答,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他要站不稳了。无论是谁看到这景象都没办法不心软,但是——我该怎么办?现在向他投降,就像我心里想的那样?上去拉他的手,安慰他,找个没人的角落拥抱他,亲吻他?我多么想那样做。
可是我现在必须欺骗自己。我转过身,好像要迈步,虽然我的脚无比沉重。如果他不妥协呢?我要真的走掉吗?
“华生。”
他突然开口了,我马上回头看着他。歇洛克——我多么对不起他——满脸写着疲惫,垂着眼睑。我愿意自此以后都成为他忠实的仆人。
“我告诉你我去了哪儿,但是,留下。”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接着我看到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的眼神依然坚定,依然宣示着自己的权威。我藏住了一个苦笑。
也许我该找个机会让他知道,向我隐藏他的心情实属徒劳。此时此刻,我更愿意看到他的崩溃,就像他真真切切地那样。我想用亲吻去滋润他,但这时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仿佛就是布满裂痕的玻璃,仿佛我一碰就会碎,同时也会扎破我的嘴。
“我洗耳恭听。”我轻轻地说。
福尔摩斯站得笔直,即使妥协也一副面对学生的教授模样。他此时的神态堪比最优雅的贵族。我怎么想起来要恐吓他?就为了知道他去干了什么?
“好吧,我在去布莱克希斯之前,先见了麦克法兰。”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刚才我们并没有争执。
这就是我深爱的男人,他每一次装模作样地玩世不恭都能让我忍不住勾起嘴角,然后我便希望舔过他的每一道伤痕——甚至有一些,我知道,是我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