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嫉妒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无妄那封酒醉之后的情书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透过冰冷的石板,他能感受到无妄清冷的外表下对于承平的一腔热忱,而承平独自抚养孩子,对于往事,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从容得令人汗颜。
他陪了公主最后一程,公主醒来的时候,错把他当成了无妄,露出了一丝笑,纵使憔悴不堪,依然美得动人心魄。
她说:“我不怪你。”
说不清为什么,老关把那封情书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背到动情处,他自己眼泪淌了下来,公主含笑松了手,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老关嚎啕大哭。
老将军把公主葬在了无名山丘上,回京的是一具棺椁和一套衣甲,这是她自己的意愿。
战事稍歇,老将军带着五岁的孩子回了京城,谁都没提无妄的事,只有五岁的小孩临走跟他说了一句:“我看见父亲了,他去了前线,再也没有回来,您能帮我找找他吗?”
老关说好,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我一定找到他。
可天地茫茫,白骨遍野,他到哪里去找?
十一
西京道荒芜一片,草木繁盛,大约是吸足了血肉,生得格外繁盛。
当年的小孩已经长大,继承了父母的遗志,一杆长枪在手,如今早已是声明远播的年轻将领。
二十年前的界碑早已破碎,敌人的铁骑踏过界碑,肆虐中原,带来了不知多少战火和死亡,年轻的将领野心勃勃,立志收复失地,重立界碑。
老关将那块本该属于无妄和尚的汉白玉石碑立在了断碑旁,长刀铿然出鞘。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关山沉溺往事二十载,今日出刀,为将军战!为中原天下战!”
战鼓如雷,铁骑如龙,青年将军的一杆旗帜在风里猎猎昂扬,老关长刀在手,二十年前的江湖豪情化作一腔山河热血,泼洒在中原人屈辱二十年的战场之上!
烟云蔽日,血海翻腾,这是人间地狱,也是人间至美。
老关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记得,自己的刀砍豁了口,自己的手臂失去了知觉,他用脚踢,用头撞,用牙咬,青年将军满脸是血,一杆长枪疾如闪电,中原将士们怒吼着,厮杀着,踩着战友的尸体,踩着前人的白骨,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死敌人!收复失地!
杀——
十二
这一战惊天动地,将彪悍的辽人赶出了中原,雪白的石碑上溅满了血肉,有些是自己的,也有些是敌人的。
但它毫发无损。
关山身中数刀,扶着石碑盘膝而坐。
他口鼻之中尽是鲜血,可他却笑得撕心裂肺。
“将军,界碑已备好,请执笔刻字!”
关山厮声道,眼前的青年将军浑身浴血,宛如杀神,可他的眼神是热的,他的心也是热的。
“好!”
他大吼一声,长枪如电,石屑纷飞,硕大的西京界三字骄傲张扬,一如青年将军的热血。
“草民关山,为将军贺!为天下贺!”
关山哈哈一笑,低下头,眼泪却落了下来。
“公主,无妄,你们看见了吗?”
西京道风声寂寂,似有神鬼哭号。
血泪二十载,多少中原儿女前赴后继,只为了这一天。
关山眯起眼,似乎看见了承平风姿绰约的背影,又似乎看见了无妄顶着一身烂菜叶子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笑了笑,靠着界碑,长长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前传2《刻碑五载,不悔当年》
一
众所周知,当朝国丈是个老兵痞。
老兵痞的女儿嫁给皇帝做皇后,刚来得及生下一个女儿,就在皇帝南巡途中遭遇刺杀,替皇帝挡了一刀一命呜呼。
正因为此,皇帝对国丈格外尊敬,不仅由着他兵权在握,还对唯一的嫡公主疼爱有加。
疼爱到什么程度呢,公主五岁的时候,在外祖家头一回接触到了长枪这种东西,顿时爱不释手,老国丈膝下无子,拢共就剩这么一个血脉后人,一想到自己一身枪法有了传承的希望,就直接杀进了宫里,找皇帝把公主要了过来。
公主闺字承平,在外祖家这一住就住到了十八岁,一杆长枪深得外祖真传,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军人作风,活生生长成了个小兵痞。
十八岁那年,丧心病狂的外祖奉旨南下剿匪,结果走到半路说自己年事已高,不堪旅途劳累,将帅印丢给十八岁的承平自己施施然带了俩家将调转马头去了姑苏,说去休养一阵子。
可他妈拉倒吧您!
承平偷偷翻了个白眼,把手中帅印转得滴溜溜的,谁不知道如今金秋十月,正是姑苏阳澄湖大闸蟹上市的好季节?她亲爱的外祖不好权不好财,唯独好吃,从前驻守边关不得擅离职守都要私下差亲兵从姑苏给他捞两笼子大闸蟹吃,如今得了这机会,不吃个够他肯走?
承平独自去了浙江剿匪。
浙江山多水多,匪患不绝,但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然而近些年朝廷尾大不掉,边关时常有战事,民生多艰之下,这些个宵小之辈倒是得以发展壮大。
承平头一次担此重任,心头很是忐忑,好在外祖虽然不靠谱,他的副将却是个极靠谱的,带着承平一路荡平了匪寨,最后在某个湖心岛找到了他们的老巢。
副将有意给承平让点军功,便让承平带人先上了岛。
承平把岛上犁了一圈,傻眼了,说好的匪寨老巢呢?说好的穷凶极恶的匪首呢?
岛上荒芜一片,就中间破破落落垒了几间房子,承平全副武装地推开了门。
屋子里很昏暗,最显眼的是个光头。
承平稍微适应了一下屋子里的光线,这才发现地上七零八落躺着七八个身穿鱼皮衣裤的男人。
光头手里拿着根棍子,见有人来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承平目光一凝,如临大敌,退后一步挑了个枪花,压低嗓子道:“你是谁?”
和尚从容地走了出来:“贫僧是少林寺的和尚,此番云游,不小心被当地匪盗所劫,和尚本欲度他们一程,谁知他们冥顽不化,和尚无奈,只能……”
敢情这帮匪盗是被和尚一人一棍给干趴下的。
承平无语了一下,打了个手势,士兵鱼贯而入,那几名匪首只是晕了过去,被士兵们三捆两捆丢了出来,只剩下承平和和尚大眼瞪小眼。
和尚一派从容:“这岛四面环水,还请施主带和尚一程。”
承平点了点头,示意他跟自己走。
二
承平是个武痴,几个月前成年礼上刚刚靠一杆长枪挑翻了外祖父,孰料老兵痞那个不要脸的就地一坐:“打败我这么一个孤寡老人算什么本事?”
承平一口血梗在喉咙口,差点跳脚,是谁对着自己叫嚣了十来年说“小丫头片子,凭你也想打败老夫?”
亏得自己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了十来年,结果一朝梦想成真,对方就成孤寡老人了。
承平不是很懂你们这种不要脸的老兵痞。
回去的路上承平百无聊赖,觉得没能动手很惋惜,冷不丁发现背后无声无息坐了个人,不由得眉头一挑。
那和尚盘膝打坐,棍子背在肩上,一身白色僧衣有些脏污,皮肤雪白,就是不知道几天没洗脸了,连光头上都长出了一茬细细的头发来。
这和尚……身手不错啊……
棍子……和枪也长得差不多吧……
和尚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承平一脸痴汉的表情。
他缩了缩:“施主……”
承平大马金刀地坐到他面前,拧起眉头,凶神恶煞道:“你把那几个匪首全打晕了,害我没得打,这事儿你不打算给我个说法吗?”
“啊?”可怜和尚心头刚刚转过第八遍万一这女施主觊觎自己色相自己是从也不从的问题,当即被如此彪悍的问题给当头来了一棒。
承平是个厚道人,心下也明白和尚帮了自己大忙,不太干得来恩将仇报的事儿,一句话出口脸色已经有些发红,摸了摸鼻子换了个说法:“要不是我们带你出这匪巢,你可能下半辈子就在岛上喂蚊子了,你不打算针对此救命之恩给我个说法吗?”
说完承平脸更红了,这听起来妥妥的是在挟恩图报。
和尚看着承平明明已经羞得脸颊通红、眼神乱飘,却还要努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忍不住抿唇露出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