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远离俗世,外门弟子派出去不少,但内门弟子大多一心向佛,鲜少入世,是以还能保存大半实力。
老关目瞪口呆,他幼时锦衣玉食,后来又入山练武,对天下大事不大有兴趣,却没想到,乱世之中,哪还有什么江湖豪情。
他拿出酒猛灌一气,对和尚道:“是我错了。其实这次出来,是我最后的自由,我是官宦之后,回去之后,便要入朝为官,终生无缘江湖事了。”
他砰一声放下酒壶,猛地拔出刀来:“陪我再打最后一场!”
和尚却不知道想到了啥,也拿起酒壶灌了一口,撕心裂肺咳了一阵,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来!”
这一战飞沙走石,毁了半座山丘。
老关被和尚一掌打得吐血,却哈哈狂笑,像是要笑尽这一生的豪迈。
和尚却泪流满面,也不知道他酒醉后都想些什么。
七
老关回京后,并没有如愿入朝,作为家中的次子,他老爹给他安排的命运是迎娶公主,稳固家族地位。
兄长常年在边关搏命,父母已经年迈,唯一的念想就是求老关留在身边,安心当个驸马,富贵一生。
其实老关不是不能反抗的,但他听说自己即将迎娶的那位是他少年时期就恋慕的荆国公主时,他迟疑了。
他始终记得多年前的某一个午后,他回乡省亲,参加了秋猎大会,仗着一身武艺徒手与野猪搏斗,险些被獠牙豁开胸腹,千钧一发之际,是个一身鲜红大氅的姑娘一箭钉进了那畜生眼睛里,救了他一命。
那姑娘看都没看他一眼,调转马头轻叱一声跑远了。
她美得像一颗星辰。
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皇帝最宠爱的荆国公主。
大婚前夕,老关早已忘了自己纵马江湖的豪情,满脑子都是荆国公主那惊鸿一瞥的风华,一想到自己即将与她结为夫妻,他就忍不住激动得浑身发烫。
荆国公主不是养在深宫的娇花,事实上她外公是朝廷军中大员,她十几岁就跟着外公上过了战场,手底下有一群实实在在的沙场悍将。
不过她的名声却不大好听,总有些流言说她风流放荡云云,老关哪里肯信这些,自己放在心里仰望多年的女神,自然容不得别人的亵渎,于是这天在酒楼里二话不说就跟人打了起来。
老关功夫不弱,怒火中烧之下,拳脚自然重了些,一脚险些将对方蹬得断子绝孙,谁料一人突然杀入战圈,一把揪住对方后脖领子,将他扔了出去,而后三两下制住了老关。
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荆国公主。
公主目光冷冽,举手投足都是军中作风,她淡淡地看了那几人一眼,说了声“都走吧”,便移开了目光。
老关忽然局促起来,他比公主小两岁,此刻竟然无端地觉出一股委屈来。
“我——”他鼓起勇气想要开口。
公主却摆摆手:“以后别为这种无聊的事出手。”
“我不想他们诋毁你!”
公主扭头欲走,听见这句,却顿了一顿。
像是受到莫大的鼓舞,老关倒豆子一般表了一番忠心:“公主,我一直都很仰慕你,能娶你,我、我很开心,我以前是个江湖人,不懂事,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好,你——”
公主扭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冷淡地落在他的脸上:“别闹了,婚事是个意外,我会解决的。”
说完她大步离开,半点留恋都没有。
老关脑子一片空白,意外?什么意外?解决?怎么解决?
很快老关就知道了,晚上回到家,一道圣旨落了下来,荆国公主心系战事,在皇族宗祠里立下血誓,终身不嫁,并连夜回了军中,皇帝无奈,决定将陈国公主嫁过来。
老关怒嚎一声,也没接旨,一头跑出去牵了匹马离开了。
他要追过去问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嫁他?为什么宁愿立下血誓终身不嫁也不愿意嫁他?
八
老关坐在墓碑旁,喝着花雕酒,喃喃出声:“公主啊!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墓碑前还有一束蓝色的野花,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老关伸手拈了一片花瓣,笑了笑:“真是的,跟你那个老子一样,看着冷冰冰的,却很会讨女人欢心。”
他喝完一壶酒,下了山,换了衣服,继续刻碑,那块汉白玉的碑还在那里,他始终没落下一个字。
九
那年老关一路追到了北疆,在大军之中找到了荆国公主,公主正在教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练枪。
小孩生得白净,板着小脸,眉头微皱,练得很认真。
见到他,公主有些意外,想了想,直白道:“对不起。”
老关执拗地看着她:“为什么?”
公主指了指小孩,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儿子。”
老关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思路,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原来那些流言是真的。
公主笑了笑,神态从容:“抱歉,我父皇一时冲动,害你被我牵连,但我已经解决了这件事,你就当是个误会吧,回去过你的人生,祝你幸福。”
老关突然歇斯底里起来:“误会?怎么误会?我对你的仰慕也是误会吗?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从十几岁就喜欢你!”
老关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委屈和怒火,另一部分却嫌恶地看着自己的丑态,他讨厌极了这样的自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老将军突然走了过来:“承平,怎么了?”
承平,是荆国公主的闺字,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
老关如遭雷劈,茫茫然看向那孩子,这才发现那孩子生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似曾相识。
不等找回理智,劈头就闻道:“是无妄对不对?是那个和尚对不对?”
荆国公主一愣,继而坦然道:“没想到你会认识他。”
老关失魂落魄地离开,一人一骑,走过荒芜的村庄,走过破碎的城镇,这一路的凄惨模样,在他心里没激起一丝水花。
一抬头,发现自己到了少林脚下。
正值一群和尚,负着铺盖卷,列队沉默前行。
打头的和尚一身清濯,生着好看的丹凤眼。
那是曾被老关引为江湖唯一知己的无妄。
他二话不说拔刀上前。
无妄一双手铁钳一般卡住刀刃,丹凤眼温和悲悯:“别闹了。”
又是这句。
别闹了。
他们拿他当什么,当小孩子吗?
老关只觉得一股邪火冲进脑子里,他破口大骂,骂他不知廉耻,骂他与当朝公主苟合,生下孽种却不闻不问……
此时正当午后,长街上热闹非凡,百姓纷纷驻足,议论纷纷。
不知道是谁开始的,丢了一把烂菜叶子,落在无妄干净的僧衣上。
无妄面色平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罪孽深重,此去自当赎罪于天下。”
他扭头离开,步伐都没乱一下。
更多的烂菜叶子砸过来,和尚们双手合十,念起经文来,悠扬的曲调丝毫不被这混乱的长街所打扰,他们一步一步,向北走去。
后来老关才知道,在他浑浑噩噩的这几个月里,朝廷三十万大军大败于西京道,山河危在旦夕,少林寺派出武僧,一共八十一人,前往战场,助朝廷一臂之力,领队的就是无妄。
老关在无妄刻碑的那座山上坐了七天,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山了,只剩下一片莽莽碑林,石碑上密密匝匝刻着佛经,晦涩难懂,但唯有当中那一块,上面刻着寥寥数字。
刻碑五载,不曾悔过当年。
老关捂着脸无声哭泣。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爱得如此坦然?
又凭什么,让他像个刻薄的傻子一般?
山河破碎,强敌入侵,凭什么他们一个个地都去慷慨赴死,却留下他一个人,无能无用,在这里仰望着他们的爱情?
十
老关买了一辆大车,铺满了稻草,把那块空白的石碑扛上了车。
二十年了,连他们的孩子都去了西京道,而他,却还是窝窝囊囊,一事无成。
二十年前,朝廷三十万大军战败于西京道,辽人直逼帝都,朝廷无奈南迁,割地赔款,年年进贡。
他赶到北疆的时候,公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谈不上恨她,或者恨无妄,他只是觉得无力,觉得自己幼稚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