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对诗会有些兴趣,于是点了头,临走时却颇煞风景地问了句——
殿下也觉得子烟这三羽军师的头衔是靠着娘亲背后的江湖势力得来的?
太女殿下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光阴飞溯,转眼十年。年满二十后,他即便是再不愿意,因着身体孱弱,又是多方相逼,也只能顺着君上的旨意嫁给了太女祝月生。但不知为何,太女殿下虽然给了他正夫的位子,却一天都没碰过他。
“我坦白,娶了你只是固权所需,你也不是那种能长久呆在宫墙里的人,”她在洞房花烛那晚说,“现如今,我们彼此都知道你这身子骨有多弱,数疾缠身,根本耗不起,就别想着生育了。”
鹤子烟有些懵,不明白太女殿下何至于说那些话。
再后来,太女一遇事,便常常找鹤子烟出谋划策,同时,也给他找遍了天下名医调养身子,偶尔还会带他出去游玩,日子还算快活。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太女登基。
太女登基后,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后宫之首,正宫皇夫。
也就是说,他不能随时出宫了。
再到后来,宫中陆陆续续进了许多人,都是些正值年华的小夫郎,个个不是良琴就是善舞,鹤子烟突然自觉有些格格不入。
某日,他翻开许久没动过的兵书,谋生出一个念头——
他想去北境。
只是有一点点想而已。
毕竟如今的生活似乎也不赖,他几乎要把自己麻醉掉了。
直到那个多年未见的人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方骤然惊觉自己翻出宫墙的愿望有多么强烈。
这个人有着常年驻守北境的肃肃杀气,也有着寻常女子难得的一手好厨艺,总是变着法地做些软和的食物给他养胃。
这个人还陪他下棋排兵,诸多奇招险招打得他措手不及,这人还常常手舞足蹈地跟他讲北境的趣事,讲到动情之处,还会掉下眼泪,偶尔还会非常没有气概地号啕大哭——只是为了一只迷路折返的羔羊。
讲到这只羔羊有多美味的时候,她又会破涕为笑。
好奇怪一人,说好的女子要有女子的样子,流血流汗不流泪呢?
不过……这个人好眼熟,她分明是自己身边最重要一人,自己却始终看不清她的面貌,好像一层雾纱阻挡了他的视线,难受极了。
究竟是谁呢?
鹤子烟醒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企图凭借记忆画出那女子的样貌,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堪堪画个侧颜便作罢。
秋日练阵结束后,宣梓就以弟子的身份跟随段幼泉去了趟令安,采集了些民生图和当年收的种子,又从当地的书馆里搜罗了两本孤本,边吃边玩过了三月,便又回了家。
回家后,便赶上了大哥宣沉林的婚礼。
这一回,娶大哥的是位探花郎,家是书香门第,虽不是代代做官,但家底在国都也还算殷实。再加上宣家看这位探花郎才学不浅,对宣沉林又着实照顾有加,便应允了这门亲事。
大哥嫁得还算不错,倒是了却了宣梓的一桩心事。
等婚事一完,段师父就把自己的关门弟子从宣宅抓走,带回了国师府,并对其采取了魔鬼训练。
宣梓上辈子也是个习武之人,对这种扎马步顶水桶金鸡独立的基本功训练颇为熟悉,不过就是有些苦有些累有些疼而已,练就对了,这是习武之人必经之路。
但就在她以为“不过如此”的时候,段幼泉给她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日尚还是寒冬腊月,年满七岁的宣梓被段师父要求将“鎏金剑法第九式”练够九九八十一遍方能回屋休息。
八十一遍算什么?宣梓拿着自己的木剑在庭院里旋转跳跃,给练出了一身热汗,正准备回屋擦擦身子,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结果凑近房门一看——
好家伙,段幼泉傍晚时分出去和同窗喝酒,结果半夜喝得醉了回来,找错了屋,直接在她房里睡下了。
你说睡就睡吧,这厮还顺便锁了门。
这可咋整?
总不能让她睡在这冰天雪地里吧。
宣梓委委屈屈爬上房顶,正想着要不偷摸跑回宣宅凑合一晚,突然看到一线生机——
鹤子烟的小院还亮着灯!
不管怎么说,她这算是有了个去处。
因为方才出了一身热汗,凛风一吹,更觉冻得发麻。于是她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到了子烟的房门口,侧眼见屋内烛光掩掩,映出一人苦读的身形,便轻轻叩响了房门。
来人拉开屋门,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宣梓向往屋中暖炭,伸着脖子瞧了又瞧,委屈巴巴:“师父把我房门锁了……”
鹤子烟哭笑不得:“娘亲怎的如此……许是又喝酒去了。算了,你进来罢。”
宣梓立马在门口跺了跺脚,把碎雪给抖掉,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屋烤火。
“娘亲也是狠,让你练到这个时候。”
鹤子烟看她蹲在地上伸着小手烤火,突然觉得这小姑娘还是同幼时一样,一如既往的可爱。
“还好啦还好啦,”宣梓毫不在意并自认潇洒挥挥手,“我是习武之人,就得这样。”
鹤子烟笑着转过身,准备继续看书:“初萼和侍老爷子都不在,最近偏房没住人,你要是暖和了,可以到那边歇息。”
宣梓仰着头笑:“好,谢谢子烟哥哥。”
鹤子烟朝她瞥了一眼,笑骂:“自己低头看着,别把手烫了。”
宣梓赶紧收回视线,救回了差点惨遭炭火的手。
近来,鹤子烟年满十五,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因着这位是国师贵子,一根独苗苗,前来求亲的人自然是数不胜数,说媒人几乎要把国师府的门槛给踩烂,都没能给这位爷找到个看对眼的妻家。
于是就有了传言——国师府的公子性子好像不大好,颇为高傲,不好相处。
后来甚至于君上出动,特地亲自为太女来求了亲,还带了十里长街的定亲礼,都没能让鹤子烟点头。
在那之后,便再没人敢来国师府求亲。鹤公子性孤高,瞧不起人的传言便被证实了。
宣梓心中暗喜,却也有些担忧。
子烟此时不嫁,还落了个不好的名声,怕是给日后留下了隐患。
宣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到书桌旁,只见鹤子烟皱着眉眯着眼,没有看到自己,完全沉浸在被挠心抓肝地思索解决难题的须弥中。
然后,鹤子烟伸手盲抓了一颗火红的浑圆珠子塞进了嘴里。
宣梓一惊,这是何物?
这几颗滚在白瓷碟里的红彤彤,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东西。
宣梓悄悄伸手,迅速顺走了一颗,丢进嘴里,想要尝尝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她就后悔了。
红彤彤入口即化,刺痛在唇齿间瞬间蔓延,爆炸出了一朵专属于辣椒的花。
宣梓想哭,但眼泪早就被刺激得哗哗流,宣梓想说话,但舌尖被烧到发麻,只怕是说不出完整的句来。
然后,这一幕就被刚巧睁眼的鹤子烟看到了。
他看着红了眼眶泪流满面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家伙伸出手,指了指那碟红彤彤。
了然了。
“来,喝点水。”
鹤子烟哭笑不得地倒了杯茶,但因为放久了有些凉,不过正巧适合如今被辣得神志不清的宣梓。
平复后,宣梓依然红着眼睛,好不可怜。
好像一只小兔子。
鹤子烟想着想着,就笑了。
只可惜宣梓眯着眼,还沉浸在辣椒的余痛中。不过好在她来这书桌找子烟的目的并没有忘,抬起头问道:
“子烟哥哥,这次太女求亲,君上亲自提亲,你为什么拒绝了?”
鹤子烟一愣,完全没想到宣梓会这么问。
他顿了顿,拿起搁在桌上的玉牌给宣梓看,哄道:“哥哥是军师,不能这么早嫁人的。”
宣梓看上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再者,”鹤子烟补充道,“君上要求亲,哥哥就非得答应吗?”
宣梓看到,鹤子烟那双永远盛忧愁的淡棕色眸在烛光里跳动,温柔且熠熠生辉。
他有自己想做的事,而这一次,不再有人拦得住他。
因为宣梓的出面改变了他原本的轨迹,而这种改变一旦开始,便再无退路。
宣梓突然感觉到啪的一声——脑子里的一根弦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