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婆子谢过了主家的赏,下去造自己的菜饭去了。谢棠和柳楚蜀两个人也开始下菜,感受一下自己动手的快乐。
这两个人都年轻,白天又有事情要忙,自然胃口都大,没过多大会儿就吃完了一盘黄羊肉。谢棠称赞道:“着实好味!”
柳楚蜀看着谢棠面不改色地吃着辣锅。薄薄的羊肉上面裹着汤汁,那锅的汤水由花椒细细地煮出来,辣的很。
柳楚蜀不禁好奇道:“你就不嫌辣?”
谢棠心想,这算什么,要不是大明现在还没有辣椒,他早就给自己煮上一锅红艳艳的辣汤了。
“辣甚?这样冷的天气,就应该吃一点辣的东西出些汗来驱寒。我在家里,祖父祖母道养身惜福,绝不肯给我吃这等味道刺激的食物。我今天吃这暖锅,欢喜得很!”
两个人吃的有八分饱的时候开始喝酒,柳楚蜀这人最是好酒。喝着温好的花雕。他喝酒喝得凶,大笑道:“人生极乐莫过如是!只要有好酒,这人生就不算是虚度!”
谢棠也喜欢这种微醺的感觉,平时他不敢放纵自己,如今在外游学,倒是能够松快松快。他惬意地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乐天所说,倒是应和今天之景。”说着谢棠喝了一杯酒。忽然,他想到外面的雪,轻声道:“今年这么早就下雪,我前些日子见到田里的麦子还没有收完。若是雪下大了,还不知会不会引发饥馑?”
柳楚蜀道:“哪里来的大雪,我见外面也就薄薄地下了一层。明日雪停后农人抢收,完全没有问题。哪年都有这样早早下雪的时候,最后也没什么大碍。”谢棠听了后放心了许多。没过多大会儿竟是在这里和柳楚蜀一起喝多了,。醉了过去后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尚有酒气。桌子上的东西早已经被撤了下去。谢棠和柳楚蜀躺在炕上,大概是被婆子丫鬟替他们脱了鞋子,盖上了被子。
谢棠换上一身衣裳后从暖阁里走出去,到了正厅,只见一个丫鬟已经捧着水和青盐在那里等着。谢棠洗漱完后穿上自己的大氅出去,准备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
这时,那个丫鬟拿了伞过来给谢棠。谢棠见了挑眉道:“外面雪还没停?”那丫鬟回道:“回谢少爷,下了整整一夜。今早起来,那些竟然已经有了三寸厚了!”
谢棠听了后心里一沉,朝廷收税每年都要收上几层。再加上北疆苦寒,本就不适宜作物生长。因此北疆的百姓日子本就不如江南,过的紧巴巴的。今年这雪下得如此之大,只怕他昨天的忧虑全都会成真!
今年宣府天气如此苦寒。说不定瓦剌和鞑靼那边儿会更冷。只怕他们会铤而走险过居庸关打秋草。到时候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会哀鸿遍野。
谢棠拿着伞出了门,却没有打伞,只是紧紧地握着。他任由雪花混合着北风打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谢棠此刻在想什么。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唯有他一人在天地之间独存。
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在谢棠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终究是,只有茫茫苍生,代替天下受苦。
第39章
谢棠接到了来自宣大总督府的征召。此时已经是十一月, 十月时的第一场暴雪下了整整一天,地里的粮食都被大雪掩埋。如今北疆四处都有饥民,宣府城里都有饿死的人, 更遑论说别的地方。
穿戴着甲胄的千户看到谢棠停在这里, 问道:“谢主薄, 怎么了?”
千户姓董,很是佩服这位小谢举人。这位小谢举人本是一月前宣大总督郭敬鸿下令开仓放粮时发现漕粮一司竟有人贪腐,一怒之下把涉事官僚全都关了。结果关完之后竟然无人可用。毕竟如今灾荒到来, 宣府知府衙门那边的人要安抚流民,开仓放粮, 人手自己都不够用。军政的官员都是大老粗, 哪里管得了漕粮账目?
郭敬鸿想办法想得头都快大了, 结果最后还是宣府知府孔德怀想出了个法子。不如去征召宣府举子来漕粮一司做事,发以禄米禄银。
谢棠前来,无非是想为百姓做些事情。其实应召而来的举子少有是为了禄米禄银的。毕竟考上举人后,只要善于经营, 没有会过的寒苦的。大家前来,无非是想要为了国家, 为了百姓做些事情。
董千户佩服这位小谢举人,是因为这位小谢举人算得一手好账。他有一个两个巴掌大的檀木算盘,扒拉两下, 账目就出来了。有时连算盘都不用就算出来了, 算账速度极快。别人算一本账的时候, 他能够算上三本。
而且这位小谢举人,年纪小的很,过了年才十三。据说他是在一年前考上举人的,还是顺天府的解元。
不过这位小谢举人最让他们这些北疆军士觉得亲切的是这位小谢公子身手不错。胆色更是不错, 他居然还敢养隼!
他的那只隼,十分狠戾。每日都会自己抓黄羊和狍子。油光水滑,飞得高,捕食技巧也厉害。
谢棠今日休沐,想要在城中观察灾情。跟着他一起的是宣大军队的一位千户。这位千户姓董,和他关系还算不错,因担心他在城中被流民所伤,才跟了来,说是要保护他。
“董千户。”谢棠把腰上袋子里的几根肉条拿出来给了街角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起身和董千户往回走。“我这些日子心里总是发慌。我总是忧心鞑靼或瓦剌有人会来我们这儿打秋草。若是那些蝗虫来了,对北疆着实是雪上加霜。”
董千户默默不语,这也的确是整个宣府都护府最担心的事情。
他们走到了柳府门口,只见柳楚蜀正指挥着家里下人施粥。谢棠和董千户上前和柳楚蜀问了好后,柳楚蜀问谢棠:“今天衙门里不忙吗?”
谢棠道:“今天我休沐。”柳楚蜀道:“那你进去休息会儿,带着这位军中的弟兄去吃一口热乎的。厨房里的平婆子煮了面。”
谢棠道:“不了,我在这里帮你们施粥。”谢棠撩开袖子,拿起装粥的木桶里的勺子,给前来领粥的饥民分发粗粮粥。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董千户小声问柳楚蜀。
“怎么可能!”柳楚蜀道。“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董千户毫不犹豫地道:“这我知道,谢主薄是解元吗!”
柳楚蜀道:“这样说来,谢棠应该没有和你们说他的身份。他可是京中谢阁老的长孙!”
董千户听了后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谢小举人居然还有这样的身份!
此时,前面分粥的谢棠笑着对前来领粥的老人道:“老伯,家里现在可还好?”
那老伯捧着粥碗,颤颤巍巍地道:“还好,我家里有四口人。平时留下的粮食再加上城里各位老爷的救济。还算过得去,饿不死的。”
谢棠看着老伯面黄肌瘦,眼睛都有些凹陷下去的样子。心头好似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扎了下去。
他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拿着勺子搅了搅,给那个老伯盛了一碗比较稠的粥。然后颤声道:“老伯,您明天再来。”
那个老伯走了,谢棠继续给后面来的人盛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不管他前世经历过多么痛苦的少年时代,经历过多么残酷的商场风波。也不管今生他面临着视人命于草芥的威严皇权,云谲波诡的官场争斗。可那一切都比不上现在这场饥荒更能够让他感到痛苦与渺小。
他忽然觉得,曾经的吟风弄月,脆弱苦痛都显得有些无病呻吟。对于这些鲜活的、在社会的最底层温饱线上挣扎的人而言,一坛能够支撑他们走过这个莽莽寒冬的粟米才是希望的光芒。一切的四书五经,经济法律;一切的诗词歌赋,谋略艺术。再生存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没有任何时候觉得自己是如此地无力。他所知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不对!我所知的,我所知的还是有用的。
他想到大海那一侧的大陆上的高产作物,忽然心头涌上了一丝希望。
虽然,虽然……现在的我没有办法。可是终究有一日,我会让希望的白帆驶向大海,把希望的种子带回华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