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晟道不知道为什么圣上让江夏王回去用膳,单把自己留了下来。他入座时瞥见圣上今日穿的骑装虽然衣料华贵,然而却不像是帝王规制,非但没有绣纹繁饰,衣角处还有些褶皱,不知道是纵马去了哪里。
“圣上不如先换一身衣裳,臣在这里恭候陛下。”
“本来在马场的时候想换的,现在倒是不必了。”今夜恐怕又要通宵不眠,换来换去,圣上也嫌麻烦:“这身骑装简朴,行起事也轻便些。”
“朕听说司空近来常常探听朝臣家中情况,”提起这身衣裳,圣上有些记起了那个掷果盈车的探花郎,“怎么,探花郎不中司空的意,又要为女儿择亲么?”
温晟道没想到皇帝会知道这个,只得笑道:“臣只是忧心小女,还望陛下见怜。”
阿姝都这么大年纪了,再不寻个好人家,恐怕就只能低嫁了。皇帝只是出家,又不约束他们这些朝臣联姻,这些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不知道温卿择婿是要瞧什么,”圣上饶有兴趣地问道,“朕愿闻其详。”
温晟道不疑有它,只当皇帝要在膳间寻些趣事解闷,再加上也有心请圣上赐婚添彩,便将与杨氏商议过的悉数奏上。
皇帝含笑听过,只是对其中几条略有不解。
“温司空说不敢攀附宗室,是不愿与我家结亲?”
当着圣上的面,温晟道自然不敢这样说:“臣女娇纵,不堪配与宗室子。”
圣上笑了笑,“温司空也是行伍起家,怎么也不大属意武官?”
“武官性子难免急切些,”温晟道暗自腹诽皇帝今日的话多,但仍旧恭敬答道:“恐非良配。”
“你这话也就是在朕这里说说,但凡哪个心窄的听见了,也要记你一笔。”圣上淡淡道:“年岁限制得也太严了些,难不成二十岁往上的才俊都入不得温司空的眼?”
温晟道想说我家择婿同陛下您恐怕也没什么干系,再怎么苛责也不违反朝纲法纪,但面上还是露出受训的模样:“圣上所言极是。”
“温卿,你平日里可会与令爱讲朝中的事情?”圣上注意到温晟道的眼神,不以为忤,只是笑着让人给温司空添了一箸菜。
温晟道不防皇帝突然有此一问,连忙放下碗筷站起了身,“朝中机密要事,臣自然不敢告知小女。”
当然有些不大要紧的事情,他也不反对女儿询问。
“司空且坐,朕又没什么旁的意思。”圣上道:“只是这几日朕恐怕抽不出空去瞧她,司空回去以后帮朕说一说,别让令爱多心。”
阿姝刚知道了他的身份,自己就不去看她,她难免会多心。
温晟道刚要依言落座,听了皇帝后半句话,顿时僵在了原处。
“司空怎么不坐下?”圣上明知故问道:“是朕这里的饭菜不合温卿的口味么?”
温晟道心内惊涛骇浪,却又碍于君臣之礼,不敢细究根由,只得艰难吐出了几个字:“圣上万乘之尊,小女不敢的。”
他的女儿又不是皇帝的后妃,皇帝瞧她做什么?
“她怎么不敢,”圣上对着温晟道叹了一口气:“温卿,你是不晓得,她一天要和朕生多少气。”
“朕不肯告诉她丹药的方子,她就不大高兴,朕骑了一匹烈马吓她,她宁可自己一道走山路,也不许朕再骑那匹红鬃马。”圣上回忆道:“她这几日或许心情不太好,司空还是多让夫人劝导她些,别让她生朕的气。”
“朕年岁大些,又是马上天子,恐怕有些不合司空与夫人的意。”皇帝笑着看温晟道的表情,与往常无异:“不过有姑娘告诉朕,只要她喜欢,这些也不算什么的。毕竟司空当年也不大合杨太傅的意。”
“温卿,你说呢?”
晴天忽生霹雳,温晟道苦笑着坐在皇帝的对面,迎上天子清澈如泓的目光,心想圣上怎么能这样镇定自若地对他说出这些话来,低头答道:“恕臣愚钝,不能明白圣上的意思。”
眼前人是九五至尊,不由得他不小心谨慎些,温晟道字斟句酌,寻了个装聋作哑的解释:“臣独女养于深闺,不曾与外男有私,圣上与她素无交集,她如何敢与圣上置气?”
他也只知道女儿生气萧琛另攀了公主高枝,常和一些年纪相仿的姑娘出去玩乐散心,没想到她居然会同圣上有什么牵扯。
“温卿当真是不明白?”圣上的笑意淡了些,“还是想揣了明白装糊涂,非得教朕同你说个分明?”
温晟道撩了朝服跪在地上,口称不敢。
“朕心悦阿姝,想立她做皇后。”圣上也放下了银箸,“这样说,温卿可懂了么?”
“你也不必怪她,”皇帝站起身来,扶了温晟道起身:“她从前以为朕是湘宫观的道长,也是今日朕才起意要同她说的。”
温晟道闷声道:“能得圣上垂青,那是温氏阖族的荣耀。”
四海实为天子所有,圣上说要立阿姝为后,他难道还要拦着吗?
“朕今日同司空讲这些,是想求司空帮朕传一句话给她。”
温晟道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内心:“臣不敢当,陛下要同小女讲什么,臣回去一定转述圣意。”
“你便同她讲......朕知道从前是朕不好,如今气也随她,恼也从她,感也在她。”
光影斑驳,微微露出了室内一幅美人图,皇帝不自觉也放柔了声音:“朕从来不会心口相异。”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敏德送沉着脸的温司空走出了翠微殿的殿门, 温晟道瞧了他那张无须的白面,忽然想起了什么。
“总管,我有一件事要烦劳总管, 还望总管不吝赐教。”
敏德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消失不见, 他这些时日给温府传了几次圣上的口谕,圣上将与温娘子相好的事情说了也就罢了, 若是温司空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圣上一同瞒着温家这件事, 他到底该不该答?
“司空客气了, ”敏德虚笑着应付这位未来的国丈:“只要奴婢知道,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温晟道面不改色道:“只是我还没有做过替人传书的信使,恐怕会传错了陛下的意思。能不能请总管帮忙抄录一份, 总管是圣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想必写的也会更周全详细些。”
敏德松了一口气,这些话便是他听了也觉牙酸,要温司空替圣上来传这段话, 似乎也不大恰当。
左右圣上只是想借此举表明对温家的看重,他来代笔也无可厚非。
殿外的小太监拿了纸笔和灯烛过来, 小吉子用手撑住了脚板,宽大肥厚的内侍服形成了供师父书写的桌案,圣上酷爱书法,敏德跟着皇帝久了, 书法也不算太差, 簪花小楷端端正正,书在一方笺纸上。
温晟道将笺纸叠好收起,请人帮忙办事, 免不了要夸赞一番,“字如其人,总管能服侍圣上这样久,想来也是一个仔细人。”
敏德搁下笔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自谦,忽又听温司空说道。
“我从前呈上的那份奏折被烧,恐怕并非天意,实是人为罢?”
……
皇帝夜间召集诸臣入馆议事,温晟道也不敢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行色匆匆地进了居所,把圣上的信笺交付给了杨氏,简明扼要地讲了他从内侍监处打听到的消息,夫妻两个对坐在灯烛旁,相视苦笑。
“难怪阿姝不肯在那些我选定的公子上多加留心,原来早就自己选好了郎君,却不敢告诉我。”杨氏之前也猜到了女儿或许对圣上有意,除了对女儿与圣上已然有情的事略感吃惊,其它倒还算好,甚至还生出了几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感慨。
即便是她当年,即使是倾心于一个男子,也不会有设计天子的胆量。
“风水轮流转,郎君,你现在可尝到我阿耶当年的滋味了?”
“宜娘,你这是说哪里话?”温晟道无奈道:“阿姝与我们当年怎么就一样了?我当年不过一介书生,你要嫁我无非是两家的事情,可是圣上想着要立咱们的阿姝做皇后,那便是事关国家根本的要事。”
“做皇后又如何,阿姝难道做不得?”杨氏低声道:“圣上出家这么多年,从未起意立后,既然肯对阿姝这样用心,恐怕也是动了几分真心的。”
她曾经感叹,圣上这样的天子到底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会心悦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