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请小心轻放+番外(20)

他说的是她刚残废的时候。托托被装在原先搁鱼的箱子里,从女真运到汉人跟前来。她再也吃不下鱼,即便女真人的部落许多都在河畔。

鱼的气味会令她想起那口箱子。

漆黑的、晃荡的、疼痛的箱子。她像一个了无生气的物件被塞在里边。

她让纪直想起自己刚入宫的时候。被母亲和凤家欺瞒着卖了,被送进宫里,被去掉了身子,他觉着自己不男不女,最初时没日没夜地感到疼痛。

他好像不是人了。

至少在诸多人眼里,太监是不配做人了。

纪直以为那时候的托托已经完了。不想在绣着鸳鸯与牡丹的盖头下边却看到的是一张笑脸。她还是在战,在笑着,用那只初次见面时在马背上推了他一把的手勾住他的脖子。

纪直忽地起身了。蜡烛已经烧到底端,摇摇晃晃,逐渐要灭了。他走到床跟前,屋子里很暗很暗,纪直望着托托。她很困倦,眼皮沉沉地往下砸。

他俯身,伸出手去给她把耳旁的鬓发撩到后头。

“暂且不会。”他回答她说。

托托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然而她还是听到了他说的话。他暂且不会不对她好。她抬起嘴角来,渐渐地就睡了过去。

隔日皇上那边的人过来寻时,帐篷已经空了。纪直带着托托去练射箭。他扶着她抵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上,她实在轻得过头,拉弓却很稳。坐在他肩上高了一大截,也方便射中飞鸟一些。

皇上让纪直过去陪同用膳。纪直随口答应着,打算让托托把最后一支箭射完。

却只见合喜拍打着翅膀过来,托托仰头看见它迟疑,于是便从背后拍了拍纪直另一侧肩膀。

他让她落到轮椅上,转身准备走了。托托听合喜在自己耳边唠叨了几句,猛然皱紧了眉头,说实话,她一下子甚至没明白合喜这报来的是什么消息。

托托的合喜是海东青,也就是女真人说的‘雄库鲁’。海东青不似寻常神鹰,然而此刻,合喜告诉她的话也不同于寻常话了。

太子殿下带兵过来将要裹挟圣上了。

这是什么鬼话?!托托迟疑,纪直已经在由着下人给他披上披风。托托叫他道:“纪直!”

她喊出口才发觉自己一时情急,竟然直呼了他大名,纪直蹙眉,还好他现下着急要走:“礼数你还记不记得?”

“呃,”托托纠结着,“那个……”

“出恭的话你让长子叫婢女过来带你去。”纪直甩下这句话就走。

“才不是那回事!”托托最后还是安慰自己不说也好,朝着他的背影,又闷闷地叨念了一声,“你早些回来!”

合喜虽然聪明,但鸟类总还是不比人,情报详细的还是不清楚。更何况,她要是说了,只怕又要惹祸上身。毕竟纪直会更惦记合喜,而且一般人怎么可能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鬼话。

他去了皇帝那里。

宫里的事情,托托是没那么清楚的。但是纪直身旁的消息,她却还是会多关心一些。

前些日子也听说纪直料理了一些太子的人,但那也只是缘于太子自己惹事,怎么就径自带着人马过来猎场了?

现下一想,或许就是顾及这里防备没有宫里头松懈、私兵也更容易作用的缘故吧。

大乱将至,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杀了柳究离再逃走的好时机。

托托猛然想到这些时,便侧身向长子提了去大臣们那边转转的要求。有几个臣子也携家眷过来了,她的借口是去和那些妇人们话话家常。

长子与立子也没多心,便送着她过去了。

托托拄着轮椅,倒是很显眼。她左右来回瞧着,长子便催促道:“夫人,您可别难为我们哥俩。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督主定是要我们偿命的。”

“放心。”托托又是惯常的笑脸,骗得人放松警惕。

就这么转悠着,最终她来到了马厩前。那里头有十来匹马正优哉游哉地吃着草料。托托就这么盯着它们瞧,突然之间,没什么征兆,她问道:“这些牲口能宰了么?”

“这些马不是用来杀的。”长子和立子误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便上前回复道。

“是么?”托托叹息,方才她说的那话,已经引起了几匹马的注意。它们呆呆地咀嚼着,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它们显然都对于能听懂她的话这件事充满了疑惑,然后更加使它们在意的,大概就是那句“宰了”了。

托托忽地撑住轮椅,她艰难地在自己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再一次睁眼时,女子的双目中仿佛蚊香般辗转延绵不尽的圆圈。而在这不断旋转的黑洞里,拥有着令走兽信服的力量。

“逃吧。”她重重地说了两个字。

马厩中的马突然陷入疯狂,它们绷断缰绳,猛地开始往外冲撞。长子和立子一时间在这突如其来的动乱中愣住,等他们做出反应时,托托已经飞快地送着轮椅离去。

立子试图牵引住马,而长子则想要跟上前。一只海东青却飞来钳住了他的衣领。

托托飞快地穿梭在帐篷中间,轮椅滚动的响声过于明显,她只能抓紧时间。第一间帐篷没有,第二间帐篷是女眷用的,在进第三间帐篷时,合喜一声长鸣,飞上天空。托托知道,她需要暂且躲起来了。

然而在她滑进去的那一刻,她却明白了另一件事。她找到他了。

帐篷里的檀香浓厚而寂静地漂浮着,最里头的窗边站着一个男子。在听到身后的响声时,他侧过头来,眼神往下垂着,似乎并不惊讶于她的到来。

柳究离转过身来,脸上的神色是柔和的。他微笑了一下,说:“托托。”

而托托在那一刹那感觉一切仿佛归于沉寂。她身下的轮椅是他送的,她口中的汉话是他教的,她要杀他了,可是这一刻,她却说不出什么放肆而自豪的话来。

之所以只有她在战败后受了这种处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是她师父。而他的身份在最后才被女真人明了。

他是大虚派来的细作。

“师父,”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冷的,合喜穿过窗子,从他身后飞进来,窜到她的肩上,它口中叼着化成鞭子缠成一团的银丝鹿筋枪。

托托说:“我来送你上路了。”

第18章 大乱

按出虎水的河波涌动,海浪细密的纹路舔舐着踩在水中的双足。在无需兵刃相向的过去里,托托踏在水的涟漪里问柳究离:“师父,你千里迢迢从中原到女真来,也会想家么?”

柳究离原先只是抵着额头在水岸发呆,听到她的话时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微笑,说:“自然是想的。”

“思乡之苦,”他说,“自然是很难忍耐的。”

忽然被这一段回忆袭击的托托心中有水波荡漾。他都畏惧思乡之苦,然而现如今却叫她来忍耐,看样子,她这个女真族的徒弟在他心里果然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托托猛地敲打手中的银丝鹿筋枪,她喝道:“柳究离,我来取你狗命了!”

柳究离轻笑,抬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剑。

托托猛地送了一把轮椅,在朝他冲过去时用力挥动手中的银枪。柳究离举刀挡下,转身时,托托也驾着轮椅转弯回去。她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对于作战不利,于是这时候开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

化作直枪时,银丝鹿筋枪会被他的剑拦下;化作软鞭时,银丝鹿筋枪又会被他给闪过去。

托托没想到短短这些时日,他能变化这么多,又或者说,从前在部落时,他就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

但是,托托心下想,只是这样的话,他还比不过她。

他们交缠几轮,托托忽然甩开鞭子,用它缠住一侧装兵器的架子,就这么猛然将自己拽离了轮椅。她落到那一端的书桌上,忽然的转向让柳究离来不及反应,她松开架子,再用直枪突刺过去。

这一次,柳究离没能及时躲开。

他的外袍被划破,手臂顿时涌出血来。

在柳究离吃痛地捂住伤口时,一声冷笑从身前传来。托托笑出声,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杀意。

“让你骗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全是爽快。她伤到他了,她叫他尝到苦头了,但是这还不够。接着,她还会杀了他。

托托完全是女孩子娇娇滴滴的语气,然而,现下说的话却又沉甸甸地塞着歹毒。这强烈的违和感在偌大的帐篷中无尽地散开,托托忽地从柳究离脸上看到悲哀而怜悯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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